薛敬转过身,扫了一眼屋内各处,“你方才刚说的,琴师应制心一处,否则凡事浅尝辄止,也是博而不精。这苏小慧擅弹的是箜篌,箜篌与五弦琴音色虽相似,弹法却绝然不同。你方才注意到我拿给她的糖人了么?”
鹿山皱着眉,十分认真地说,“嗯,注意到了。那老头说,他画的是他孙女弹琴时的样子。”
薛敬却冷道,“若是苏小慧的亲爷爷,那他临摹孙女弹琴时的小相,不是应该弹箜篌么?可那糖人手中弹的分明是一盏五弦琴——五弦琴可是阿兰擅弹的琴;”
薛敬顿了一下,又道,“再有,那夜总督府让人请琴师给夫人弹琴,桑无枝起初是要阿兰去的,为什么要阿兰去?我方才问过布爷,让他查阅了一下那日翁苏桐点的琴谱,发现她约的是一首‘五弦丧乐’,是为了祭奠亡灵而约的曲目——那可是阿兰的活。但因为她伤重,桑无枝才临时换了人。苏小慧和阿兰自小一起长大,她们通晓彼此的琴技,但若说专精的本事,还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鹿山猛然一惊,目瞪口呆地看向薛敬,“王爷……那阿兰……她竟然撒谎?”
“何止是撒谎。”薛敬的眼神终于带上了尘埃落地的气势。
他快步走到妆台前,将桌上一叠由镇尺压着的琴谱取来,又将那几张糖纸展开铺平,仔细对比之后,终于长出一口气,“果然。”
鹿山早就凑了过去,也跟着左右瞧着,“字迹不一样。”
“这琴谱必然是小慧所作,而那捏糖人的老人说这叠纸上的线路实则是他孙女所绘,若他孙女是苏小慧,何以两叠纸的字迹全然不同?一眼便知,这分明是两个人的笔法。”
鹿山倒吸一口冷气,“这叠糖纸上的地图线路不是苏小慧画的,是阿兰!”
薛敬盯着这两张图,沉默不语。
鹿山惊疑道,“……难道那苏小慧是被冤枉的,阿兰才是!”
这时,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撞进门。桑无枝气喘吁吁地说,“不、不好……阿兰、阿兰跑了……”
“我去追!”
“慢着。”薛敬喊住他们,沉声道,“没事,任她跑!”
城西的一处矮房门前,停着一辆驴板车。
虚掩的木门上都是裂缝,被冷风刮得前仰后合。院里头不断传来凄厉嘶哑的哭声,院中央停着一口枣木色的棺材,一个老太太正扑在棺材上,哭得快断了气。
身后还蹲着一个老头,正唉声叹气地往火盆里扔纸钱。
风一吹,纸灰散了满院。
老太太又哭了一阵,这才慢吞吞地转过身,将一个钱袋递给那老头,“吴大哥,你的好意,老婆子心领了,只是我家老三的棺材钱已经有好心人置办过了,那公子还塞了不少银钱给我,够用了……用不了你这份,拿回去吧。”
吴大爷颤巍巍地挪过去,浑浊的眼中闪着泪光,“妹子,你不要,我心里过意不去。你们家老三本就是去接我家那两个女娃的,结果不成想,还给掉进河里了。我平时摆个糖人摊,赚这一点钱,我那俩孙女给人家琴楼干活,赚的比我多,我们这都是良心钱,干净,就当是搁在你这,想添点什么,你就添。”
杭老太眼眶深凹,眼球微凸,嘴巴里含着血沫子,含含混混地说,“老哥,我一个老婆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哪里需要这么多钱,实不相瞒,原本我还给我家老三备着聘礼钱,如今看来……连棺材钱都省了。”
“哎……”吴老头颤颤巍巍地唉声叹气,蹲在火盆边上,烧了最后三张纸钱。
门前的驴板车上还装着他平时摆糖人摊用的糖车,吴老头出来后,在门前站了好一会儿,腿脚扎在地上,难过得动弹不得。
这时,一个蓝裙姑娘从小巷子里跑了过来,看见老头之后,急忙奔了过来,“爷爷!”
老头看见孙女,眉眼都笑开了,“兰兰,你回来了!”
阿兰扯起爷爷的手,拉着他就往隔壁家里赶,“爷爷,咱们今晚就离开这里,咱们离开云州。”
老头一愣,“为啥呀?为啥要离开……小慧呢?小慧那丫头呢?”
阿兰闯进自家小院,二话没说便往屋子里冲,一边收拾细软,一边对老头喊,“爷爷,您别问那么多了,跟我走就是。对了,前些天我给您的钱袋放哪儿了,带着钱,我去城门买辆马车。对了,还有……这些衣物统统不要,只收拾些值钱的东西。我的妆奁呢……哦,在这呢……”
阿兰埋头收拾东西,未听见动静,等她再一回头,却见爷爷还站在院中,手里拿着那个蓝色的钱袋。
身边却已经围了一群人。
阿兰一颤,手中妆奁滑落,“啪嗒”一声碎了一地的首饰。
布爷走过来,沉声问,“阿兰姑娘,你跑什么?三娘让我跟着你,看你是不是遇见什么危险了。”
阿兰连忙松了手,哆哆嗦嗦地往后退了两步,猛地撞到另一人的身上,她这才知无路可逃,退无可退。
吴老头挪到阿兰身前,摇着手中蓝色的钱袋,关切地问,“兰兰,你是不是要它啊?方才我本来分出了一些,想给隔壁的杭老太,她家老三死了……死在东河里头了,听人说啊,捞上来的时候,身体都胀了。”
阿兰窒息般地喘了口气,瞪大双眼,眼泪一瞬间涌了出来,“什么……杭老三死了……他也死了……”
吴老头蹲下身,摸着姑娘的头,“丫头,别哭,大不了,以后咱们照看老三他娘,小慧不也跟咱们生活了这么多年么……是不是?”
阿兰听到小慧的名字,绷紧到极致的琴弦终于彻底崩裂,声嘶力竭地哭吼起来。
吴老头也不知道自己的孙女怎么了,只当是阿兰在凤栖阁惹了祸,于是立刻跪在地上,给布爷磕起头来,“这位老爷,我家这丫头从小就不懂事,要是做了坏事,您多担待,这些银子赔给您,您看够不够……”
布爷赶忙叫人将老头搀扶起身,俯身对阿兰说,“阿兰姑娘,事已至此,你也没得选。三娘说了,务必将你带回去,你跟我们走吧。”
阿兰拧着手指,半天没起身。
这时候,隔壁传来一声刺耳的惨叫。
阿兰迟钝地缩了一脖子,受惊般地扑到了篱笆墙上,透过缝隙往杭家院子看去,只见枣红色的棺材头泼着一滩血,杭老太已经一头撞死在了棺材上。
只听阿兰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活像是一只被剥了皮的小兽。
她全身的血像是被瞬间抽空了一样,蓦地跌落在地上,眼睛空洞,声音沙哑,“我……我错了……我跟你们回去,去见三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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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人归华表三千岁,春入箜篌十四弦。——出自陆游·《长歌行》喜欢战山河请大家收藏:(zeyuxuan.cc)战山河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到泽雨轩(www.zeyuxuan.cc)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