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唯有一死最易,也唯有一死最难。留下这些半死不活的,都是可怜人,便也只能委曲求全,变成阿兰口中“毫无办法”的恶人。
都说人有分别心,生死和悲喜都只和自己在意的事物有关,自个屋里头即便是谁掉下一根头发,都恨不能让人捧在手心里疼着;可隔着一道帘子的别家即便死了满门,也好似与自己无关。
薛敬上前一步,将一个蓝色的钱袋丢在阿兰脚边,“这是你爷爷执意塞给布爷的,本王好奇,便打开来看了看,没动过里面的银子,你数一数,还是那个数吗?”
阿兰无可奈何,只得拿起钱袋,拆开来看了一眼,却吓得手指一缩,“这……这……”
“是多了,还是少了?”
阿兰被靳王低沉的嗓音吓得浑身一凛,全身打起冷颤。
薛敬竟然又问,“那逃跑的路线图……你是什么时候主动送去的?”
桑无枝和鹿山具是一怔,“什么?”
阿兰:“我没……我没……”
“别装了。”薛敬站起身,低缓道,“在这整个事件中,你是唯一一个破绽。一直以来,你都只将自己说成了一个‘帮凶’,一直小慧长小慧短,好像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犯下的错。但是你呢?你在其中又充当了什么角色?既然苏小慧已经将鬼门的人领到了杭老三的住处,也已经将运送火|药去天命书院的地图给到了他们,那我问你,你们今日清晨从地井逃跑的线路又是怎么被他们提前知道的?——运送的线,和撤离的线可是分明是两条路。”
他伸手指了指二爷所绘那张完整的地图——只见红色为“火|药线”,黑色为“撤离线”。
“我……”
薛敬又从袖子里抽|出一叠糖纸,摆在阿兰眼前,“小慧只是将‘火|药线’交给了他们,没有告诉他们今早怎么从天命书院撤离。而你,是直接将‘撤离线’用糖纸画了下来,然后主动送上门,问他们拿了苏小慧当时因为害怕没敢拿的钱。”
“不……不是的……”
“还撒谎。”薛敬神色渐冷,语声干脆,“你和小慧身形相似,只要稍微打扮,深夜带着面纱和斗笠,他们不可能认清人。”
桑无枝有点发懵,“什么?什么意思?”
“意思是,叛徒实则有两人,整个泄密过程一共有三次。第一次,是苏小慧刚刚递信翁苏桐后,从总督府回程的路上,她将那封关于我进城的迷信泄露了出去;”
“第二次是隔日,苏小慧从当铺刚刚赎回珍珠链子,打算回凤栖阁的路上。那一次,她答应交付路线图,但是当晚她只给了图,并没有拿钱,并且她因为害怕鬼门的杀手尾随,有意将‘他们’引到了隔壁杭家,引杭老三暴露;”
“第三次,也就是最后一次。”薛敬顿了一下,又道,“我猜这一天,应该正好是在我回城的当晚。那晚城中混乱,东城和西城都被点了火,到处都是搜人的官兵。这样的乱仗,既能混淆巡逻兵的视线,也能混乱鬼门的人。于是你就钻了空子,主动送上门,递给了‘他们’琴师撤离地网的路线——包括从哪个井口出、走哪条巷子到东河、又在东堤上找哪艘渔船。这些……都是最后一次,你主动泄露给他们的。”
阿兰瞬间止住了哭音,被抽去骨头似的瘫在了地上。
薛敬猛一甩手,一叠糖纸凌空洒落,“你画的这些分明是逃离撤退的路线!杭老三那艘渔船的位置就是你透露给云首的——你一直是隐藏在水下的那一只‘饵’,亲自给他们带路罢了……”
“……”
“因为一切线路都已经被鬼门掌握,所以,琴师们惊慌失措之际逃至东堤时,根本没看见来接你们的渔船,因为那艘船早就已经被云首他们控制了,杭老三也已经遇害。”薛敬怒从心起,声音提高,“整个天命书院这条火线,从布下‘火网’那一刻起,一直到最后琴师们从地道逃离,每一步、每一个动作、所有的一切都在他们的监视范围内!你的小慧姐姐前后泄露了两次秘密,一封密信,一次地网图;而你!扮成小慧的样子,主动找上门,拿逃跑的路线图换了她第二次没敢要的钱。最后一次,你要了多少?”
阿兰颓然道,“十……十……”
“十金?”
“十片金箔。”
蓝色的钱袋“哗啦”一下倒头坠地,散落一地金纸。
吴老头将钱袋塞给杭老太的时候,说这些都是良心钱,干净。
实则的确干净,那些钱都是他摆糖人摊子一分一分赚来的。他没敢拿孙女们的钱去贴补杭家的丧事。至于这十片金箔,则是一直贴在阿兰那只被摔碎的妆奁里,由镜子盖着,被她一丝不苟地封藏好。
薛敬怒火中烧,他强压愤怒,冷喝道,“就为了十片金箔,你主动给敌人送了三十六颗人头,甚至葬送了整个云州城布兵穹顶的火线!”
丧钟一震,满城皆殇。
他们怎么都没想到,这个胆小怕事、视财如命的小丫头,竟然瞒过了云首和凤栖阁两方,变成了整个运送火|药路径中的唯一一个“意外”。
在已知的“棋盘”上偷天换日,跟两者对弈时在局中换子的招数一样令人不齿。这样一来,鬼门的人便会以为,自己只是单纯地将苏小慧变成了“傀儡”,却不曾想,这“傀儡”自行分裂,竟在途中一分为二,变成了一正一反两个人。
于是,这些自命不凡的鬼门刀客,便在今早东堤一战中手起刀落,将苏小慧的人头斩下,送走了这个“狮子大开口”的贪婪女人。
却唯独留了一个活口——阿兰。他们任由阿兰隐于水下,将她放走,只是因为彼时他们需要一个回凤栖阁通风报信的“鱼饵”。
却不想……这被放跑的“鱼饵”实则是一条不知深浅的鱼,她不怕日光,不怕干渴,即便离了水,她依然能活得安然自得。只要有一个苏小慧当“替罪羊”,挡在自己身前,她就能将所有的错都推到这个死不复生的姐姐头上。反正她确实犯了错,确实是个该死的叛徒。
然而,直到她亲耳听见杭老三被沉河、亲眼看见杭家老太一头撞死在冷棺上、看见自己的爷爷在地上磕头,拿摆糖人摊赚来的干净钱乞求布爷饶自己一命时,她才终于意识到,雷鸣之后是瓢泼大雨,密林之中没有一只鸟儿能够独善其身。
自诩大义背后的任何贪得无厌,都会招引横祸,从而引火烧身,甚至最终葬送性命,还会祸及他人。
阿兰终于停止了哭音,僵在了原地。
桑无枝心痛得无以复加,她蹲下身,颤声说,“从天命书院撤离的路线只小慧和大佟知道,难道大佟——”
“没有!”阿兰急忙摆了摆手,“大佟哥什么都没干,他就是跟我口述了撤离的路线而已。”
桑无枝疲惫地笑了笑,“难怪那天不让你去执行最后一次任务,你却说你要报二爷救命之恩,非去不可。原来你执意要去,是为给‘他们’引路啊……”
“我……”
桑无枝难过地说,“丫头,你这条命还是二爷救下的,若不是他,你非但清白不保,甚至还要被那几个衙门客生吞活剥。”
她深吸了一口气,紧闭双眼,“阿兰,这些日子,三娘待你不薄。”喜欢战山河请大家收藏:(zeyuxuan.cc)战山河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到泽雨轩(www.zeyuxuan.cc)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