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一、隐路
鹿山僵在那,紧闭双唇,急切的呼吸还是不慎从齿间冒了出来。
薛敬没有回头看他,只是紧盯桌上两张地图,沉道,“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从这张‘地网’图看来,一共有三条直达穹顶最底的通路,一条‘炸道’,从城外牧人谷引入穹顶,就是如今祝龙所在的位子,但是因为小慧和阿兰提前泄密,这条路显然已经被云首的人马控制了,我进城前曾与祝龙相约,今夜以火光为令,他看见火信,便会立刻带人将那个炸洞炸开,然后带兵潜入穹顶,但如今看来,这条路行不通!计划必须更改。”
鹿山紧绷着嗓子,哑声说,“可如今这个时辰,再要变更计划,太危险了!”
“没有退路,必须改!”薛敬紧盯地图,不知不觉加快了语速,“这第二条线垂直于云城中轴,将帅府、总督府、天命书院和穹顶通连,这条线虽然最快,但肯定已经被云首的人马守住了,咱们必然进不去。再就是这第三条……它切于两圆,在最底层……”
鹿山眼眶充血,不自觉地盯紧地网图上那条令人眦目的第三条线,手心不自觉地捏出细汗,背脊绷得极直,脊骨像是立时就要崩断一样。
薛敬自顾道,“这条线林惠安交代得粗糙简略,几乎没怎么做标记。作画舆图的方式定然是二爷交代过的,而且必然有他指引才能成图,所有标记都应该清晰可断才对。但是你看……这条路所绘标记明显不似另外两条精细,除了与青海阁相交的这一点外,再没有其他指引——这就是我要的那条‘隐路’。”
薛敬紧闭双眼,仔细地将这些“断线”布排、重组、再依次分析——
想必,大约林惠安本人也没有亲眼见过这第三条路线上的机关,他能将这条线画出来,应该是全凭这些年在未央舟隐姓埋名之际,用尽不可言说的“灰色”手段,从各厢渠道暗里打听来的。
林惠安从来不是善茬,他极其聪明,且擅于隐藏。他能从靖天的殉葬大典偷天换日,一路瞒过朝廷、瞒过云首、瞒过未央舟的原船主、瞒过顾棠……直到坐稳未央舟第一把交椅——这个人,实非等闲之辈。如果这幅图只是他不费吹灰之力偶然得之,不至于被他守口如瓶这么多年。
那么,这样一个心思缜密、谨小慎微之人,若真能打听到“地网”深处这第三条线的秘密,他必然会视为宝贝一样看护,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易泄露。
所以,林小孟被抓——才是他肯松开关齿最重要的一个契机。
如今看来……另外两条线必然已成“死结”,那么这条隐藏在地下最底层的第三条线将会成为现阶段能破穹顶的唯一一道“生门”了。
鹿山一直未敢说话,然而急促颤抖的呼吸声却毫不留情地出卖了他。
薛敬听见这细微的响动,忽然察觉到什么,转头看向他,“你怎么了?”
鹿山松了齿关,忍了片刻,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我来前,二爷说让我带给你一句话。”
“什么话?”
鹿山道,“他原话是——‘东火燃,南水畔、北风至、西雷震——按此顺序,依次入时。借由四方灯,以火为信,待北风一至,云城西山的火炮就要响。’他说你懂他的意思,见信如见人,还要你谨记——‘清理干净船底的污泥,这艘船就必须离港。’”
薛敬直起身,仔细琢磨着他这番话的意思,“清理干净船底的污泥,这艘船就必须离港……”
他再次低头看向这两幅图,仔细思量——东火,南水,北风,西雷……顺序不能变,务必依次入时。再结合凤栖阁此前发生的事,和火线布排失利引出的无穷后患,这人让“依次入时”的顺序便有些古怪了。
“东火”为什么是第一步?
“东”究竟指的是哪里……
薛敬在屋内来回踱步,暂且实在难以将凤栖阁发生的事和二爷这前言不搭后语十二个字联系在一起。他越想越急,越急火气越烈,但在这种紧迫的情境下,他也只能暂逼自己强压怒火,尽快冷静下来。
就在薛敬满腹狐疑、濒临爆炸的边缘,鹿山忽然上前一步,将自己的刀卸下,“啪”地一下重重地砸在那两张地图上。
薛敬被他这没头没尾的动作吓了一跳,就见鹿山抻着脖子,义正言辞地说,“王爷,我是个废物。”
“……”
“废得不能再废。”
薛敬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没事吧你?”
鹿山憋得双目通红,指骨都快被自己拧碎了,“王爷,能不能给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等等等,你等会儿的……”薛敬绕到鹿山身前,忍无可忍地斥道,“这个时候你闹什么脾气?凑什么热闹?”
“我……”鹿山咬着牙,闷声说,“王爷,你们二人纠结的那条‘隐路’,交给我。”
薛敬神色一凛,“鹿山,你究竟什么意思?”
鹿山低下头,哑声道,“抱歉,这件事……眼下明明只有我才能解决。”
薛敬恍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他侧目瞧了一眼鹿山那柄快刀扎进桌案的地方——正好是“地网”图中那第三条“隐路”与上层两圆相切的一点。薛敬沉默片刻,忽然问他,“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
“是。”鹿山像是要将心理憋着的闷气一股脑地全撒出来一样,语气凝滞,几乎不打磕巴地快速道,“二爷与我说,云州有一座地下‘沉城’,这座‘地下城’已经在这里存在了许多年,以云首起,分属鬼门各分支,他们一直做着不为人知的灰色勾当,与时下城中的当|权者沆瀣一气,因各种利益相互勾结在一起。也因此,萧人海如今就犹如云首在潜移默化之中豢养在云州城的‘傀儡’,但他自己毫不自知。”
他说到这里,忽然被自己噎了一下,窒息般地咳了几声,随后更快速道,“饮血营,就是触发这一切阴谋的‘导|火|索’,它是所有症结的素因;你们二人曾经去探过烛山和盲庄,已经分析过那边的地形和局势。王爷,你在烛山后峰的那个兵械库中,找到过小孩们的断骨吗?”
薛敬狐疑道,“找到过,怎么了?”
“那些就是还没成型的‘雏鹰’——是饮血营的‘雏军’。”
薛敬眼神一缩,快速上前一步,“你怎么知道?烛山后峰里头的事,除了祝龙,我只跟二爷说过。”
鹿山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撩开脖子后面的印记,“我曾是‘雏军’中的一个。”
“……”浑然不觉中,薛敬差点被他这记闷雷般的一句话劈成碎片。
“王爷,烛山、盲庄半山、条风楼……是云州城布局的‘缩影’,穹顶照应盲庄半山的地下焚冢的话,那么这第三条‘隐路’便和我当年从烛山后峰逃出来的那条路构建相似。我……我……”
鹿山说到这里,终于猛咳起来,再也说不出话了……
薛敬深吸了一口气,仔细问,“怎么证明你的话是真是假?”
鹿山压住咳嗽,哑声道,“那时候每一个被关进那里的少年,身上都会挂一个‘号牌’,是铜片制的,上头刻着两个字,按天干地支标记……我那枚在逃出来的时候弄丢了……”
薛敬从腰间摸出那枚刻着“丁未”字样的铜牌,丢给鹿山,“瞧瞧,是不是这种?”
鹿山看了一眼,立刻道,“没错!”
薛敬眉头紧皱,在屋内紧走几步,压不住的火气终于“噌”地一下冒起来,他一掌拍在桌上,勃然大怒,“好你个鹿山,你简直胆大包天!这么大的事,你竟憋到此刻才说!”
鹿山立刻单膝跪在地上,顺手将匕首递给他,“你杀,我死不足惜,就差你这一刀。”
“你给我闭嘴!”
这一声不当紧,震得整个楼道都在打颤。没人敢闯进来解围,鹿山梗硬着脖子,十分倔劲儿少说有九分半都用在伸头这一刀上了。
薛敬的火气有一半是被自己憋的,另一半是被鹿山这根烧红的倔木头拼死往火里添了柴。然而,即便是雷霆之怒也必须适可而止,薛敬猛吸几口恶气,强压怒火,出奇的镇定,“现在我没工夫跟你废话,战后再跟你算账!你当真是当年从烛山后死里逃生的少年?”
“是。”
“你能找到这条路的生门?”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