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〇九、风亭
东河两岸的火势已经慢慢席卷南岸密林。一匹快马踏越火丛,疾奔而过。他身后无数快马穷追不舍。越过急弯时,老刀主纵马在前,首当其冲,势要将前方那匹马拦截于快要入街市之前。
然而前面那匹马速度极快,在急转的时候扬蹄而起,甩了一下马尾,与此同时,三箭齐发的弩|箭疾风般朝着身后一众追上来的刀客射|了过来,老刀主挥刀挡开其中两箭,最后一簇擦过老刀主的耳边,朝着侧后一刀客头顶射|去,被他挡开的同时,马儿受惊,他在马儿扬蹄的冲力间被带翻马下。
“小心!他使的是强弩!”
前面逃跑那人快马一鞭,带着老刀主和几名刀客进入闹乱起火的东市。
人潮涌动,喊声震天。
“刀主!不能再往前了!”
老刀主勒马站定,怒急攻心。
身后一刀客驱马上前,再次提醒,“刀主,不能再往前追了,前面是东街,是萧人海城防军的地盘。而且……属下怀疑,那人用的是调虎离山之计!”
老刀主此刻的脸色比从东河边飘来的浓烟还要黑沉。
这时,另一匹马从林中疾驰而来,停在他身侧,“刀主,竹林水桥那边有信传来!”
老刀主没有立即回头,“说!”
“咱们的人守住井口的时候,几个兄弟被井底投上来的火|药炸伤,那投火|药的人是靳王。”
老刀主这才转过头,示意他继续说。
“地底都是凤栖阁的琴师,因为东街着火,咱们的人攻不进去,他们就趁机躲进了地下。他们还凿通了当年‘地网’东城方面的地道,想借地道从竹林水桥逃脱,靳王就混在里面。交战过程中咱们的人死了两人,炸伤四人,属下便将东街的兄弟都调集过来,原本想下井急攻,但是……”那刀客忽然顿了一下。
“但是什么?”
“但是靳王一个人攻上来了。”
“一个人?”老刀主紧紧蹙眉,又问,“当真一个人?”
“是!”那刀客道,“他手握铃刀,想扮成咱们的人趁乱逃走,被属下们发现了。”
“抓住了么?”
“已经围住了。”刀客道,“现在向您请命,留是不留?”
老刀客回头看了一眼丑市燃起的熊熊烈火,眼神阴鸷,孤注一掷道,“反正他也活不过今晚——不留!”
“是。”那刀客立刻调转马头。
“慢着。”老刀客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又问,“你们是在哪儿抓住靳王的?
“属下们追击了一阵,最后在北风亭边抓住的。”
老刀客听到这个名字时,微微一愣,“你说什么地方?!”
“北、北风亭啊……”刀客见老人脸色急变,不明所以地吞吐起来,“北岸竹林,北风亭。”
老刀客双瞳微凸,差点从马背上弹起来,“不好!!”
随着东河丑市被千万“混江龙”燃起的火光吞灭,所有船主身首异处,头颅也被人用绳子拴在了未央舟的船舱顶上。至此,一直以来以神出鬼没著称的鬼门铃刀终于彻底被人用丝线扯着,牵出了云州城的水面。
东街蔓延的火舌,与东河的火带纵深相连,终于将整个云州城东送入一片火海。死守在东街、随时打算攻进凤栖阁的一众刀客,由于不断窜天的火舌阻挡,终于错失了攻入凤栖云山的最佳时机。而后,为了避免和祸乱中的百姓起正面冲突,东街上潜伏的刀客便全部和竹林水桥边的人马汇拢,接总刀主令,务必死守水桥枯井这一缺口,势要将一众凤栖阁琴师困死在地井烈焰的烘烤之下。
然而,靳王临时发难、一人急攻,令所有死守井口的“铃刀”始料未及。
这做法无异于“以卵击石”,以至于他从地井冒头的时候,众刀客几乎都没来得及反应。
当时伴随再一声火|药炸响,靳王从井口出来的时候,虽然刻意伪装过自己,但依然被刀客们发现了。众人无敢伤其性命,一番缠斗之后,靳王捡了个缺口迅速潜入竹林,朝着林深的地方奔去。
东河竹林,北风亭。
此时此刻,薛敬已被一众刀客围在正中央。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与这些人再拼,右臂轻颤,不断淌落鲜血,他几乎已经握不住手中那柄细刀。
周围的铃声不断传来,波震而生的响动催心断血,似乎要将人震成四分五裂的碎片。天顶烧红的冷月被斑驳的竹影层层叠盖,整个竹林像是压进了一个起火的瓮中。
团团刀客不断围拢,薛敬冷冰冰地扫了他们一眼,不紧不慢地笑了一下,朗声问,“各位,敢问哪个在刀主面前说得上话?”
围拢过来的刀客中传来尖利男声,“靳王殿下。”
薛敬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蒙着黑巾的高个男子从容走出。薛敬便冲他淡淡地笑了笑,“阁下在刀主那说得上话?”
那人眼神阴郁,嗓音毫无温度,“靳王殿下,您是南朝的皇子,而我们这些人不过是被逼无奈、走投无路的‘废刀’,您身份尊贵,连头发丝都散着龙气,是我等无法企及。”
薛敬好笑地看着他,“被逼无奈、走投无路?本王怎么听着,你们有点贼抓贼啊。”他用刀锋点了点地面,冷笑道,“如今此刻,咱们两边,到底是谁被逼无奈?你们围过来这么多人,还口口声声说自己走投无路?你们说说看,本王到哪儿喊冤去。”
那刀客无视了薛敬言语间的挖苦调侃,继续阴沉道,“殿下,我们的确是被逼无奈。您是南朝天子之师,是北境之王。如今何必纠缠于小小一座西山,非要和穹顶对着干呢。殿下,小的们携刀主令,再劝您一句,及时地悬崖勒马,放过穹顶,将您的军队撤离云州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井水不犯河水?”薛敬撑着铃刀,艰难站直身体,往那人眼中递上一个“你仿佛是在逗我”的神情,冷不丁无声一笑,“这位兄弟莫不是将话说反了。本王瞧你年纪轻轻,看来是不知道当年发生的事,今日本王还有些时间,就给各位讲个故事——十年前,本王初入云州城时,是被你们伙同北鹘大军,用囚车押进城门的。云州城是南朝至北一方重镇,燕云十六州首府,九龙道一战时,是你们买通了云州府,令任半山为北鹘大军打开了城门。云州不战而献城后的三天之内,不服北鹘军管束的城民,全部被你们绞杀——城外伏尸百万,城内血注焦土。本王当年不到十岁,也不知道你们当中是哪个混账玩意出的馊主意,竟提议将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娃娃吊在望月楼的大钟下头,手骨腿骨全部震断,差一点就丢了性命。好在后来有一个人拼死将他从云州城救出,换给了他十年阳寿。”
“所以,你我两方之间,哪有什么‘井水’‘河水’之分?”薛敬阴寒一笑,五指聚拢后再指指张开,如此往复。
“深林中的虎崽子若亲眼目睹狼群咬烂过自己至亲,多年后再遇,即便拼上自己的性命,也要将那群野狼撕烂咬碎——血兽尚且如此。”说到这里,薛敬五指收拢,再次握紧那柄沾满鲜血的刀柄,用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嗓音低缓道,“本王提醒一下诸位——是人,都会记仇的。”
那人遮隐在黑布下的面孔好像立时狰狞起来,然而他只是握紧刀柄,全身紧绷,没有立即接话。
薛敬朝着那人走近几步,见众人立时拔刀,仿佛自己是什么吃人的猛兽,随即无奈苦笑,遂从容不迫道,“诸位不必紧张,你们这么多人围剿本王一个,我哪里是你们的对手。”
他又指了指自己的右臂,“只方才在井底战他们两个,就不小心挂了彩,你们到底在怕什么?云首这么多年栽培出来的‘守山人’,一刀一兵可都倾注了他的心血,所以诸位,对于手中的刀,你们总之该有点信心吧。”
众刀客面面相觑,同时望向那带头人。
带头人深吸了一口气,神色有一瞬间凝滞。他不愿去靳王的话,低喝道,“靳王殿下,这么说,您是不打算收手了?”
薛敬再次往前迈进一步,抬眸看向东河边不断腾起的黑烟,又回头瞧了一眼不远处的“北风亭”,再次冲众人漫不经心地一笑,“照板打样,不多久,西山穹顶就当和东河丑市一个下场。”
带头人慢慢拔|出铃刀,喝令众人,“既如此,就别怪小的们僭越无理了。”
下一刻,刀客们铃刀出鞘,齐齐杀向靳王——
薛敬全然不去硬拼,始终后撤,直到退至北风亭下,他才终于从怀中拿出最后一个火筒,朝这夜空“砰”的一下射|出——
刻着“北风”印记的火簇直窜云霄,凌驾于东河团团聚起的火云之上。
东河马场,这里地势略高,草场开阔。
二爷方才从青海阁出来,便越火穿云,直接来到了东河马场的马厩边。
他站在马棚下,看见北方亮起火簇,心知 “北风”已到。然而他摇头轻叹,脸上并没有显出多少欣喜。
“到底还是不听话。”
二爷心道,无论自己提醒过他多少次,偏偏要身先士卒,亲自去北风亭点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