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不耐地蹙了蹙眉,“你若不说,我总有办法打听到你背后的氏族,只要将你半路泄密的事情告诉了业雅,相信不需要我动手,他们也能叫你的妻儿生不如死。”
红巾士兵抻着脖子,顽固急喘。
“唔……看来我猜错了,你没有成家,没有妻儿。”二爷好整以暇地笑了笑,“还是说……业雅就是你的‘氏族’?”
“你……你怎么……”
“看来这回我猜对了。”二爷再走两步,蹲下身,从袖子里扯了块白色的帕子递过去,“抱歉,兄弟们下手没轻没重,擦擦吧。”
见二爷用眼神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士兵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原是栽下马的时候撞了额头,流了一脑门的血,他默默地接过帕子,慢吞吞地擦了起来。
二爷这才道,“实不相瞒,我最近闲来无事,查了一下你们北鹘十年前的一桩旧案——萧氏一族当年因为圈了北鹘大都皇家马场的一块地而被降罪,后查明萧人海的父亲萧彧早在很多年前,就在那份私宅的地契上盖过墨印,他还买通过当时执管户籍田垄的官员,只为圈地。这个案子白纸黑字,板上钉钉,萧氏一族因此受牵连获罪,收监待审。然而奇怪的是,萧人海却没有因此受到牵连,还继续在军中担任要职。可没过多久,此案终审,原本应是卸甲砍头的大罪,北鹘大皇却念及萧彧一生战功累累,仅仅是削去了他的爵位,贬他回了原籍——当然了,这只是明面上冠冕堂皇的说辞。”
“要知道,北鹘治法严明,大都帝相司的公义堂更是拥有监吏裁夺之大权,即便是大皇本人知法犯法,也难逃公义堂罚责定罪。当时‘萧家圈地案’闹得京师沸沸扬扬,萧家军叫多少人红了眼,那时那刻就有多少双看戏的眼睛盯着他们自取灭亡。所以‘念及战功、从轻发落’云云,只不过是安抚朝廷众人的借口,实证被毁,才是真正减免罪罚的根本原因。”
“……”红巾士兵擦伤口的手一停,双眼蒙上一层仇煞。
“被销毁的实证么,实则就是萧彧曾签字画押的那份地契。”二爷盯紧了他说,“这原本是一桩黑白分明的朗案,没成想到头来,非但萧家所有人全身而退,萧彧也只落下个‘贬回原籍’的从轻处罚,萧人海更还能独善其身,全然没受到任何牵连。倒是与此案直接相关的重要物证、搜寻此物证的所有兵卒和匿名举报此案的贵贾等人全部遭了殃——在此案终审之前,他们全都不明不白地相继猝殒。”
红巾士兵攥紧双拳,全身不停颤栗。
“终审那日,原本的人证和物证凭空销毁,仅凭一个曾与萧彧有地契勾连的田垄户籍官,实在无法定罪,于是才有了‘贬回原籍’这种不痛不痒的问责。”二爷轻声说,“却没想到,定案之后没多久,原本也应该被从轻发落的那个田垄户籍官也莫名其妙地死在了狱中。我打听过,那个户籍官曾背着嫡妻,利用私权在大都京畿置办过一处房产,偷娶过一个没有名字的外室汉女为妾,那女子为他生下过一个儿子,取名业雅。”
说到这句时,红巾士兵止住了颤抖,竟恢复了些胆气。
二爷唏嘘一叹,慢慢起身,“而你——我猜……应该就是当年牵连进此案、最终却被莫名‘斩草除根’的死者亲属,究竟是哪个?”
事到如今,红巾士兵也不再继续挣扎遮隐,他双眼充血,恶狠狠地说,“我的父亲……只是当年查抄‘萧彧圈地案’的一个普通士卒。他跟着兵长查案时,仅仅是因为看见过那张画了押的‘物证’,就被萧彧派死士杀了全家。而我被母亲藏在地窖的酒桶里逃过了死劫。你知道吗?我那个空有一身蛮力、只知尽孝尽忠的父亲连字都认不全,他是因为一张连自己都看不懂的狗屁地契被萧家人灭了满门,很好笑对不对?”
说到这里,士兵猝然间噎了一下,嘶哑地咳了两声,“所以后来……业雅将军招揽我加入他的‘复仇计划’,我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跟我的遭遇差不多,父亲在狱中死后,家中也遭血洗。业雅将军的母亲因为是养在京畿的外室,没进族谱,萧家人没查到,所以免于遭难。但断了丈夫的金钱来源,他母亲便只能抛头露面,到红楼里献技。北鹘坊间向来不喜汉女,觉得她们是招灾扼喜的雌兽,后被几个‘吃客’几番□□之后,死在了红楼后巷的泥沟里,挖出来的时候……有些部分都烂了。”
二爷躬身看着他,“业雅集结了多少你这样的人?”
“不到百人,逐一安插进萧家军各处。这些年,我们受人接济,活了下来。我们不怕死,我们就是怕见不到萧家人身首异处,所以才学着贪生怕死。”那士兵的眼泪几乎变成了狰狞的血,“在你们南朝……应该也有像萧人海这样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天之骄子’吧?他们难道也与萧人海一样,整个氏族从上至下,就为了保一人的军功,就不惜葬送千千万人的性命!而他自己……竟还能活得冠冕堂皇,继续做我们北鹘人心中人人敬畏的‘杀神’……可他凭什么呢?凭什么?!”
是啊,凭什么呢?
萧家人当年犯下的大罪,为了保命,更保家族名誉和声望,便叫与此案或多或少有牵连的人全部遭了殃——他们死的死,逃的逃,终无一人善终。
萧人海本人知不知情并不重要,无论如何,萧氏一族获罪一事最终没有牵连到他,他依然是北鹘“杀神”,仍旧在朝中独揽军权。
但总有人记得,萧人海身前身后的道路是被自己的父亲用旁人的骨肉碾平踩实、铺就而成的。甚至萧彧临死之前,都还尽自己所能,抹杀了一切可能会给儿子萧人海招灾引祸的人证和物证,最终扫清所有障碍,切切实实地给萧家军为北鹘封疆拓土开辟了一条恒通大道。
这世间总有人死记硬背,将仇恨篆刻心底,死生都不会忘却。
所以只要萧人海活着,即是这些人心中的原罪。
多少无名之辈为成就万载基业,以身、以灵、以心殉祭,是谓“一将功成万骨枯”。积压的骸骨成就平地而起的京观,万丈灰骸之下,却是令无数亡灵惶惶终日的生桑之梦。
人人只记得立下千秋功业的王侯将相,却忘了无数在血渊下飘荡的孤魂野鬼。
——“在你们南朝……应该也有像萧人海这样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天之骄子’吧。”
——“他们难道也与萧人海一样,整个氏族从上至下,就为了保一人的军功,就不惜葬送千千万人的性命!”
这红巾士兵咬死说出的每一个字,竟觉字字如凌迟时的血刃——每一刀都像是无端割在了二爷心里。
那他自己呢……自己算不算这样的“天之骄子”?
二爷面色无波,心绪震荡。
“你说你们这些年受人接济,谁接济你们?”
“辅国公炎之惑和镇国公乌藤风。要不是两位大人资助我们,我们早就死了,更不可能有今日,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萧人海手底下当差。”
二爷又问,“所以业雅的任务,便是搜集萧人海的罪证,秘密与炎、乌两人通连,勾结云首,目的是要让萧家军成为他们的傀儡,全权为他们效力。”
“业雅将军说——想让如萧人海这样的人真正意义上生不如死,就要将他头顶的桂冠碾碎,让他从高处跌下来,变成如我们一样的蝼蚁,甚至要比我们还不如。”红巾士兵阴恻恻地说,“他那种不可一世的样子太让人恶心。要是能逼着他跪地求饶,那是比千刀万剐了他还要解恨的事。只可惜……”
二爷站直身,缓缓叹了口气。
片刻后,他有些疲惫地转过身,走出马厩,来到旁边的矮丘上,银三跟了过来,“二爷,怎么处置这个人?”
二爷想了片刻,摆了摆手,“放了他吧。”
银三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回了马厩。
可不一会儿,他又折了回来。
“怎么?”
“二爷,他已经咬舌自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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