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走进火焰胄林的烈衣,孤身踏入血狱,片羽不染涤尘,刺眼到令人窒息,几乎让薛敬生出了这人若再迈出一步,便会被地火吞噬的恐惧。
二爷轻叹一声,心里却重重一沉。
自己为人处世的方式,薛敬自小耳濡目染,虽不说照单全收,却也有模有样地混学得八分。是以即便他十六岁离开鸿鹄,重回幽州封地,他也能凭借那些年来在九则峰上学来的本事,在幽州那个五颜六色的染缸里混得个安遂太平。
他从来担着与年岁不符的从容世故,偶尔又掺着不谙世事的执拗纯粹——而“纯粹”,偏偏是自己早在很多年前,就心甘情愿从骨血中剔掉的东西。
往后,随着薛敬年岁增长,灾难亦如冰雹,一块接着一块、毫不留情地砸在他的肩上,于是那份少年人难能可贵的“纯粹”终究要随光阴离散,一去不返。他也终要走上那条由血骨铺就的棘路,奔赴危城,迎送故人。
只是二爷怎么也没想到,长久以来不愿真正“迎风”的雏鹰,却因为自己心头滚出的一团热血,从此心甘情愿御风化龙。
世间风云际会,波谲云诡的天时从不由人择选,但若不愿抟云逆风,便只能随波逐浪。
——而“随波逐浪”的下场,终将山岚远去,石沉大海。
“我知道……”薛敬忽然开口。
“知道什么?”二爷低头问他。
“我知道你方才故意转移话音的原因。”薛敬抬起头,眼波深邃,“你是想给我预留足够的时间,好叫我反复思量——因若我真背着金云使,踏出‘劈棺’这一步,就再无回头路了。”
二爷沉默片刻,终是没有说话。
“但我心意已决——”薛敬紧握双拳,再无避退,“一千七百八十四名先遣军战士骨胄分离之难必须有人万死谢罪,九龙道二十万骸骨也定要魂归故土。我要让故城收复,敌国北归;我要让山河止戈,将军卸甲;我要亡师终能瞑目,荒途再无冻骨;我要这世间妻儿再不离散,我要人|寿如苍柏皆能善终。从此以后,人世百年不遇灾雪,孤魂冤鬼永沐哀歌……这天下,才真正万岁太平。”
“人世百年不遇灾雪,孤魂冤鬼永沐哀歌……”二爷在呢喃着重复他这句话。
“方才你站在桥上的样子,有一瞬间……我以为我要失去你了。”薛敬忽然间被他的体温一烫,全身抖了起来。他这才反应过来,环臂搂住二爷的腰,势要用烙红的锁芯焊住彼此一样。
“今日我执意劈棺,你不许拦我。”
二爷笑了笑,伸手取过身侧铃刀,稳稳地递到薛敬手中,“便是使重刃,也不能用自己的刀。你的刀是用来斩将的,不能用来劈棺。去吧。”
至此,靳王再无犹豫。他周身好像彻底被愤怒的仇火点燃,终于亲手将一直以来犹豫不决的那张“皮”寸寸撕碎。
他手执铃刀大力劈下——
五张棺盖破开,露出了里面躺着的五具骸骨。
见薛敬死死地盯着棺中几人,二爷看出他心结所在,遂撑着银枪,走到他身后,默不作声地捏了捏他的左肩,“五王平乱之战比你出生时还早十二年,你叔伯们做的恶事与你无关,你又何必如此呢?”
薛敬转身扶着他,让他整个人的重量托在自己身上,“可我身上,终究流着和他们一样的血。”
“血脉无从选,长路有别分。”二爷依托于他手心撑起的温度,浑身脱力般地凝叹,“你的路是你自己走出来的。当年社稷倾覆,亦与你无碍,你若因此自怨自艾,我还要心疼。我这心一疼,可要生气了。你又不喜欢我生气,那你要我怎么办呢?”
薛敬的眼中显出愧色,闷声说,“那你不要生气,我看不得你心疼。”
二爷撑着枪站直,往正中的棺椁走近,一边仔细瞧着棺中白骨,一边抬了抬下巴,“那便收起你那些糟糕的思绪,打起精神,过来瞧瞧这个。”
薛敬断然呼出一口恶气,整理好情绪,缓步走近棺椁,顺着二爷指尖的方向看去——十年过去,五王尸身已彻底骨化,周身战甲已被褪去,腰间挂着的皇室玉佩原本是判别身份的唯一物件,如今也已随战甲不翼而飞。
“分得清这是你哪一位叔伯吗?”
薛敬摇了摇头,“这可真难住我了。高祖在位时,分发给各地封王的信物名叫‘逐龙珏’,各封王人手一只,珏下挂平安无事牌,有‘万事无争,恪守本分’之谦卑恭逊之意。这人若在世,我还分得清一二,如今化成一堆白骨,珏也丢了……可真分不清谁是谁了。”
“唔……”二爷思索片刻,微微锁眉,忽然一股疑惑莫名涌上心头。
薛敬觉察出他神色不对,忙问,“你怎么了?”
“我是觉得奇怪。”二爷退后两步,朝耳室四周环顾一番。
“哪里怪?”
“你不觉得这地陵耳室……略显简陋吗?”
薛敬顺着他的眼神看向四周,突然也觉得有些古怪。
“自古凡王侯之墓,构筑方式大约分为两类——一者‘凿山为葬’,一者‘穿土为圹’——‘穹顶’显然属于前者。我曾在老师书房读到过《后汉书》中关于皇陵墓室的记载——‘汉家之葬,方中百步,已穿筑为方城。其中开四门、四通、足放六马。’王陵筑构一般分为主室、中室、甬道、墓道和南、北耳室。”
二爷朝不远处的石门看了一眼,盘算道,“如今咱们所处的地方该是西山南部,所以这里应该是南耳室。而方才胄林所在的地方分明是地陵的‘中室’,若这座皇陵是五王陵,何以鬼门没将他们的五位主子葬在陵墓主室呢?”
薛敬想了片刻,试着分析道,“兴许是因为此地位置特殊,穹顶并未全然仿照王陵规格筑建。毕竟这些年来,云州城明面上并不由鬼门直接管辖,动土修山需要大批工匠和金银,虽然鬼门凭借这些年与北鹘乌、炎二党的往来,秘密屯银敛财,但想在短时期内召那么多工匠同时进‘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二爷轻轻锁眉,似乎并未被他这番话说服。但他一时间也没想到更好的理由,便只潦草地应了一声,重新从左一棺椁依次往右观察。
“你过来看这个。”二爷停在左边数第二个棺椁边,指着那具白骨的眼眶。
薛敬立刻走过来,只见那骨化的头颅上,凹陷成洞的眼窝竟存在刮痕。
他瞬然一惊,“这是被人挖去过双眼!?”
二爷微微探身,盯着那具尸骨的面部轮廓仔细观察,“你去看看其他几人。”
薛敬连忙奔去其余四具白骨查看。
“全被挖了是么?”二爷抬起头,神色凝滞。
“是。”薛敬惊疑道,“若是五王陵寝,缘何眼珠子会被人生生挖去!”
“不对劲。”二爷下意识转头,却见地上被劈开的棺盖内圈似刻着暗纹。他当即倾身,仔细盯着棺盖内圈的纹路查看,“蝙蝠绕祥云……”
薛敬立时倒吸一口冷气,“这和中轴线那扇九龙门青铜环上的暗纹一模一样!”
一瞬间,两人神色骤变!
二爷厉声道,“不对!五王这事没这么简单,咱们肯定还遗漏了什么!”
这时,头顶传来轰隆隆巨响,就像是巨石砸顶将地面震出了无数条裂缝,砂砾和泥灰都从耳室的天顶震落下来。
鹿山在剧震中冲了进来,“炸声是从中轴线传来的!鬼门的人动手了,他们怕是要砍断咱们出去的后路,想将咱们困死在穹顶,得赶快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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