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至此处,陆荣忽然低下头,拼命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筋疲力尽地说,“于是我……连带着其余三人,都放了。”
薛敬面朝陵顶,无声一笑。
陆老三这辈子怕是没做过一件违天逆命的事。“听话”“顺从”“没主意”……几乎篆刻在他骨血之中。前面二十年,他唯唯诺诺地顺命义父,后面十几年,他又如履薄冰地效命鸿鹄,哪有哪怕一件事是干干净净地为他自己呢?
也许只那短促几个“心软”的转瞬,是陆老三痛痛快快地顺命了自己,才将曾几何时不慎造就的“意料之外”,变成了如今勘破迷局的“情理之中”。
“为了复命交差,我从街角惨死的路人中搬了四具尸体进来,凑足了一百零八,和孙家上下二十八人,一并扔进了无名巷桂花坊。”陆荣道。
“方怀远后来去哪了?”薛敬又问。
“我不知道。”陆荣直言,“因为方怀远那句话,我开始观察鬼门人的刀。我这才发现,原来我和义父刀上的铃环是截然不同的两种。起初没在意,一来是因为学刀时年龄太小;二来,自从我随义父北上云州,他就再没正式用过自己的刀;”
“他那柄铃刀真正意义上‘开刃’,就是在云州屠城那天。”陆荣又道,“之后的那段时间,我开始发了疯似的查刀,几乎将云州鬼门所有人的刀都翻过一遍。可是我发现,鬼门中使用‘九龙铃刀’的人寥寥无几——除了义父,就还有几位追随他多年的叔伯在用,统共不超过十把。”
看来北风亭一战中,那柄不幸被金云使从背后射杀的“九龙铃刀”,实则就是陆荣口中近身追随陆向林的几位叔伯之一,薛敬暗想。
陆荣缓了缓,又道,“于是我无计可施,又不敢声张,只能私查暗访。”
“你查到了什么?”
“没有,什么都没有,一无所获。”陆荣懊恼苦闷地摇了摇头,“方怀远也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我又怕动作过多,被义父或者鬼门其他人觉察,便更不敢铺开来深挖。直到那一日——西山中轴线立,最后一批工匠被封死在穹顶,牧人谷监修栈道大开,五王的棺椁被从城外转运入顶。”
“那是哪一天?”
“泽济二十三年冬月初七。”陆荣几乎是脱口而出。他的眼神像是淬过寒冰,语气让人不寒而栗。
薛敬试探地问,“那一天怎么了?”
陆荣象征性地往前走了半步,眼神一一扫过摆在面前的五口黑棺,异常平静道,“亡父入殓,封棺定葬,我作为唯一的至亲血族,理应亲自送葬的,可我却被勒令镇守西山,没有机会入‘顶’。”
薛敬和谢冲相互看了一眼,谢冲难以置信道,“什么意思?你没有进过穹顶?”
陆荣摇了摇头,“和你们一样,这是我十年来第一次入‘顶’。”
不光谢冲,连薛敬也没有料到。
原本以为陆荣身为鬼门中人,又是赢惠王遗孤,被刀主严防死守的穹顶原本不该对他设防才对,却没想到一柄铃刀半阴半阳,分正反两面,割裂出的不仅仅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铃环,还有隐隐两面人心。
身为赢惠王世子的陆荣,非但不能为亡父送葬,还被当成外人一般守在顶外,想必任陆老三再是惟命是从,也必被碰及逆鳞。
“我壮着胆子问过义父,为何我不能入顶祭拜。可他只说大业未成,我与他都无颜面对亡父。”陆荣咬着牙说,“于是我信了,没敢多问。又过七日,到了冬月十五……老六,你应该记得这天。”
薛敬深吸了一口气,“云州望月楼刀马战,我当然记得。”
“那一战中,二爷重伤被俘。萧人海命人将他关进总督府地牢。呼尔杀为了尽快扩充如珍似宝的饮血营,主张‘三试’行将,于是他们与鬼门联手,将最长的十年放在了二爷身上。”陆荣没敢去寻薛敬的眼神,只虚虚地叹了口气,“老六,我当时就站在义父身后,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用剧毒折磨他……好几次他快不行了,我也没敢求情。”
薛敬紧握住刀柄的手心好似磨出了血,但他也只稍稍颤了一下,便慢慢地松开了手。他走到陆荣面前,用轻不可闻的声音说,“可你最终还是履行了承诺,保全了烈家血脉,没有袖手旁观。”
前尘旧梦如镜花水月,勘不透,捞不起,残忍得一塌糊涂。
是于心不忍也好,良心未泯也罢,陆老三糊糊涂涂地过了近半辈子,到底没能做到真正意义上断情绝义。
陆荣却并未对自己当年的一念之仁感到释怀,“云州覆灭后,冬月下旬,西北黑水突发□□,西沙五镇蠢蠢欲动,都有了举兵征伐云州的苗头。九龙道一战简直如同九锁连环,牵一发而动全身,北境九渡青山一时兵连祸结,天下大乱。彼时萧人海和呼尔杀刚刚驻军云州不久,鬼门也还未全面御衡云州‘地网’,根基未稳之际,若再遇黑水西沙联兵讨伐,恐有将刚刚到手的云中之地失落人手之危。于是北鹘大皇命呼尔杀携初战连捷的饮血营先发制人,征伐西沙五镇。”
“那天入夜后,我避开鬼门众人,趁乱潜入总督府地牢,将二爷救了出来。”说到这里,陆荣好不容易长出一口气,“我装作刚刚辗转北境回城的样子,将少将军交代我的事,还有他予我的一封手信交给二爷,他果然丝毫没有起疑。”
谢冲几乎听不下去了,脸色黑沉地似要吃人。
薛敬冷飕飕地问,“你助季卿出城了么?”
“还没有。”陆荣道,“他当时虽已被行将折磨得体无完肤,却拼着一口气,要我助……他再办一件事。”
“什么?”
“找到你,带你一起离城。”
“……”薛敬一震。
“但我心里清楚,彼时在城中多留一刻都是危机,不光他自己逃不出去,连同我的身份也有可能暴露。我便劝他,说不定那小皇子已经死了,何必搭上性命救一个死人出城。可他却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接到的命令就是入关劫镖,他还没有完成任务。”
薛敬缓了片刻,才扯着嗓子,嘶哑地说,“他的腿……”
“还没有。”陆荣道,“那时还没有。”
“那是……什么时候……”
“护你离城时的雪滩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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