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七〇、血变
格子坞门前的灯笼又亮了起来。
老大夫为谢冲仔细处理完伤口,已过二更天了。
“这位勇士是块硬骨头,被人打了这么多拳,硬撑着挺下来,要是换了旁人,早就没命了。”老大夫摇头叹气,“什么仇啊,下这么狠的手。”
二爷强压住火气,缓声问,“他这伤,有没有大碍?”
老大夫揣着药箱,打起包票,“无碍。我给他开几副伤药,养几日就能起身。”
二爷一颗心终于放回了原地,忙招呼银三,“去取双倍的诊金,送老人家回医馆。”
老大夫连声应谢,跟着银三离开了。
这一整天鸡飞狗跳,所有人都还没缓过神来。鹿山犯了大错,蹲在廊后的栅栏边装死,李世温不远不近地杵在院墙根,里外做不成人,左右还不敢得罪。
二爷站在阶前,黑云罩顶,一脸生人勿进。
只有靳王殿下胆大包天,不怕触他霉头,悄默声走到他身后,挑了挑眉,故意朝远处咳了两声,“哪个说错话的,自己滚过来领罪!”
鹿山听见动静,一溜烟地奔过来,“咚”的一声单膝砸地,毫不犹豫道,“去西北?行,我这就收拾东西!”
李世温人虽在门外,耳朵根却一直竖在院内,乍听见鹿山这一嗓子,他“噌”地一下闪身进来,也跟着跪地,“王爷,不能赖鹿兄,是我、是我——”
“关你屁事,闭嘴。”鹿山厉声说。
“真的是我!”李世温头一次不听劝阻,蹦豆子似的将白天在东街发生的事全说了。
鹿山还从来没听过从李世温的嗓子眼里一口气蹦出这么多字,一时听傻了,竟忘了打断他,也不知这人回格子坞的一路上在心里跟自个预演了多少遍。
待李世温说完,薛敬侧目瞧了二爷一眼,凑到他耳边,一本正经地皱起眉,“这么看来,他二人这罪名五五开,需各打五十大板。鹿山么,好说。可李世温总归是你的人,我也不好直接定他的罪。要么你捎带着给他二人的罪名定了?是罚去西北吃沙子,还是留在云州讨你的打,都由二爷说了算。”
“……”二爷冷不丁瞥了他一眼。薛敬这话里话外带着七分商量三分讥诮,给自己找台阶下的同时,还将得罪人的名头当个皮球踢到自己这了。
当真是黑白无常他一人做,好人无赖他一回当啊。
二爷怒火暂隐,朝两人摆了摆手,“罢了,云州的兵还没巡明白呢,就想去祸害西北大营了?这事也不能全赖你们,好在没闹出人命,都起来吧。”
李世温忙扯着鹿山起身。鹿山默不作声地用袖子蹭了蹭发涩的鼻头,哑声问,“二爷,祝龙已经被我扔进地牢了,酒还搬吗?”
二爷淡淡地瞧着他,“你不是说祝龙寻桑无枝未果,宿醉不归,差点醉死在凤栖阁么。世温,你跑一趟凤栖阁,将今日发生的事,按原样,一字不落地再跟桑老板讲一遍,就说是我说的,人我已经替她打过了,这酒么……她看着搬。小鹿,你顺便将牢门钥匙给世温捎去一把,旁人不让进,要是桑姐姐,咱不拦。”
“好!”鹿山心里莫名其妙受了一通罪,此刻比谁都服软,接了令,拽上李世温转身就跑。
薛敬不明所以地看着二爷,不由眯起眼角,“你这又是唱哪一出?”
“解铃还须系铃人。”二爷叹了一声,眼中似蒙上一层看不分明的雾,“祝龙要见鹿姐姐,桑无枝不让,他就把气洒在了谢冲身上,觉得这一切都拜谢冲所赐。但经历过鬼门一役,想必对于烛山灭门一事,祝龙看待事情的真相也不是没有动摇。只不过他恨了太多年,为了查案,还将自己送进穹顶,一关就是七年,愁闷一时无法消解,总要寻个出气筒吧。三哥……是正巧撞刀口上了。”
“季卿……”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低唤。
二爷忙转过身,见谢冲摇摇晃晃地扒门站着,身上裹的全是染血的纱布,忙问,“你怎么起来了?”
薛敬立刻上前扶他,引他到廊前坐下。
“我都听见了。”谢冲被喉咙里的血腥味呛了一下,重重地咳了几声,“王爷,你不要降罪于他们,烛山一事,确实是我做的……”
“三哥!”二爷没忍住打断他,刚熄灭的怒火死灰复燃,“你我都知道,那封状元信是鬼门的人故意构陷,你没有做的事,为何要认?”
谢冲缓缓抬头,一眨不眨地望着烈衣,白眼仁上擦着血色伤斑,他声音艰涩,似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迟缓开口,“季卿,我当时……就在火池边上,我是亲眼看着老庄主被大火烧死的。我手上沾着祝家人的血,我洗不清的。京师人尽皆知,谢冲这柄金云软剑就是断着老东家的碎骨,一步一步爬上来的。都说姓谢的恶名昭著,心狠手辣。总归是我谢冲对不起少主,他想取我的命,拿去便是。”
“所以你就站在那给他打!”二爷蓦地转身,厉声喝道。
“……”谢冲颓着双肩,缩在滴水的石阶上,让人莫名觉得窝囊。
二爷看着他满身残血,既觉窝火,又怒其不争,“三哥,燕云十八骑……如今只剩咱们三人了……难道我们之间还要兄弟相残吗?”
谢冲像是被抽|去骨头一般,目光微滞。
好一阵后,他醒过神来,眼眶一红,声音发颤,“总归、总归是三哥对不住你,让你看着两位哥哥自相残杀。季卿,我想……我确实该离城了。身份一旦暴露,少主容不下我,往后只会给你们添麻烦。”
二爷轻轻闭上眼,深深地叹了口气。
薛敬走到谢冲身边,不动声色地说,“谢三哥,你要走,也不急于这几天。先把伤养好,回京的事,我会打点好一切。在这期间,你暂住格子坞,我让鹿山守好前后门,祝龙的人马不敢进来闹事。”他暗暗抻了抻谢冲的衣袖,提醒他道,“佛生堂的兵胚还没见着结果,你要是走了,本王可挑不出第二个人能分得清那堆破铜烂铁。你也看到了,我手底下全是粗人,哪个有三哥心细。季卿,谢三哥住在你这,你没什么意见吧?”
二爷凉着一张脸,什么都没答,转身就往外走。
“季卿……”谢冲叫住他,“三哥别无他求,这天下间,还有你一人信我,就够了。”
“……”二爷心里莫名一空,脚步稍缓,“好好在格子坞养你的伤吧,别再出去给我惹事。”
在通往东河南堤的小径上,薛敬终于追上了二爷。这人步子极快,薛敬不远不近地坠在他身后,不吵不闹,连脚步都静得没声。
直到走出小径,看到波光粼粼的东河,二爷的步子才逐渐缓了下来。
“今日怎么这么安静?”
薛敬这才走近他,故作忐忑道,“我怕二爷怒气未消,再把我揍一顿。认识你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次见你这么揍人。”
二爷侧目看着他,“你也觉得我揍得太狠了?”
“哪有。”薛敬黏在他耳边,笑着说,“我是怕你手疼。”
“油嘴滑舌。”二爷简直被他气笑了,忙躲开他,“那祝龙不是东西,你也学他不知好歹。”
“我可不敢。”薛敬规规矩矩地捡起他的手,煞有其事地揉起来,“你打也打了,罚也罚了,这一肚子的火总该消了么?”
二爷皱起眉,凑凑合合地说,“差不多吧。”
薛敬无奈地笑起来,手心温柔地揉搓二爷的手背,间或暧昧地磨蹭几下,继而食指钻进他束紧的衣袖,愈发没规矩地抚弄起来。
二爷忙想撤手,结果袖口束带打得太紧,薛敬的手指伸进来后刚巧不巧未剩余量,反被他勾着束袖往身前一扯,自己猝不及防,猛撞进他怀里。
“这是在外面。”
“宵禁了,没人。”
“……那也不像话。”
薛敬却偏要强势地搂紧他,“这些年聚少离多,好容易久见你一次,就给我抱一会儿吧。”
他这话音浸多了央求的苦涩,仿若明日不复,他们又要各自天涯了。
二爷心坎一软,果真不再挣了。
乱世烽烟,别酒危城,最难成全有情人。
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见面,二爷总觉得这人总无时无刻粘着自己,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再长不大似的。
“谢冲回京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薛敬早习惯了这人突如其来的不解风情,只得硬着头皮道,“前来北境的金云使,除了谢冲,都因为鬼门一战暴露了原本的目的,徐济荣也已被人灭口在了云州碑界的密林中。你当日使顾棠护谢冲出云州,还特意嘱咐他‘只保谢冲’,想必你的本意,就是为主动送出徐济荣这颗人头。”
此刻,两人来到河湾转角处一个凉亭,这亭子有幸避忌战火,成了整个南岸唯一一处观景台。
二爷坐在亭间,望着波光粼粼的东河水,安安静静地听他继续说。
“你这样做,目的有三:一来,是为给谢冲返京,清除掉最后一张势必往他身上泼脏水的口;二来,是为试探除谢冲这一波金云使外,云首还有没有分派其他杀手北上——事实证明,有,还不少;三来么,你以佛生堂所得账本,以及其中暗夹的那张攻城器改造图为引,给我制造机缘,让我趁机招抚了谢冲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