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七四、春鱼
后院伙房里,砂锅在小火上煨着,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米泡。
薛敬摩挲着下巴,正在砧板前跟一尾春鱼较劲。往年在九则峰,给二爷煮的都是白粥,最多放几瓣挺括的小青菜,杀鱼剔骨的活都交给厨子们干。
可今时不同往日,因为行将这事他是彻彻底底把人给惹毛了,方才醒后听小敏复述了一遍经过,此刻靳王殿下心比脚虚,在军营里养出来的那点称王称霸的出息转瞬烟消云散,平日上阵杀敌时所向披靡的刀法也不利索了,剔出的鱼片还粘着刺,活像狗啃。
于是乎,这尾东河春鱼俨然成了一堵比云州城门还厚的“墙”,剔骨剔得手忙脚乱,简直比破城之战还难为人。
“那个……我可以帮你的……”
一把清脆的嗓音在门口响起,薛敬转头,就见阿灵怯生生地站在门边,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正盯着自己。
薛敬忙放下刀,手心混着手背在衣摆上随意蹭了几下,下意识往一边让了两步。
阿灵走过去,拿起刀,熟练地翻过鱼身,三两下便剃净了鱼皮,斩了鱼尾和鱼头,开始对付细密的鱼骨。她动作时一丝不苟,腰间的铃铛叮铃铃地乱晃,薛敬看着那枚虎头铃,又瞧了一眼这小丫头,一股莫名的熟悉感从心底滋生出来。
“你怎么还会剔鱼?”薛敬笑着问她。
阿灵抿着嘴唇,腼腆地笑起来,“以前我在岭南的时候,不管是巫童还是药童,都是要学会杀鱼的。岭南的水好,鱼也肥,蛊蛇们喜欢吃。我们药童不光要‘养毒’,还要去河里抓鱼喂蛇,把它们养得肥肥的,所以我六岁就学会啦。”
阿灵声音清澈,像是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平常事,她将剔好的鱼片拿到薛敬眼前晃了晃,骄傲地眨了眨眼,“怎么样?一根刺都没有,干净吧?”
女孩的身量才刚刚比灶台高一点,需要微微垫脚才能够着刀。
薛敬笑意渐拢,一颗心在心腔里来回震荡,沉甸甸的发疼。
阿灵心思敏感,善解人意,立刻觉察出自己随口说出的话也许是伤到人了,忙惭愧地低下头,默不作声地将剔好的鱼片放进砂锅里,又手脚无措地站了一会儿,觉得没自己什么事了,转身欲走——
“小丫头,给哥哥看看你的铃铛好不好?”薛敬忽然道。
一声“哥哥”让阿灵的背脊无端缩紧,犹豫片刻后,她将腰间的虎头铃取下,转身递了过去。
薛敬蹲下身,接过她递来的铃铛,放在掌心仔细地瞧着——只见凤纹与祥云交相辉映,胖嘟嘟的虎头旁边用小刀歪歪扭扭地刻着一个“灵”字——那是十一年前萃阑殿暖阁的摇篮边,自己亲手刻上去的。
十一年了,他的小皇妹不幸失走十一年,当年竟是被人送上了一艘“药船”,驶进了岭南百草阁——那个要人命的人间炼狱。
也不知是不是冥冥中自有天定,虽然阿灵身上的“同源之血”未能解去长久以来与薛敬纠缠不休的毒蛊,但也恰恰是这个原因,让他确定了眼前这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竟然是自己走散多年的妹妹。
天野未成方圆,人海之间,却隐约连着一条线。
阿灵低下头,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薛敬连忙搂住她的肩膀,将她扯到自己身前,“怎么了?看见我,不高兴么?”
阿灵使劲摇了摇头,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你真的是我的哥哥吗?”
薛敬指着手心那枚铃铛上刻的字,“这是皇兄当年亲手为你刻上去的。”
“可我宁愿你不是我的哥哥……那样……我的血就管用了,是么?”阿灵说到这里,终于放肆地哭起来,“为什么啊!为什么我的血救不了你,我的血竟然连我的亲哥哥都救不了……为什么……”
阿灵不懂,在她所有的认知里,自己的血是能救人的。
可为什么……自她出山入世,救下者一共两人,其中一人竟还是自己的亲哥哥,而自己的血,却没能救得了他。
薛敬见阿灵哭得抽搐,连忙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就像当年哄她睡觉那样,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阿灵不哭了,你可是南朝的公主殿下,小公主要笑,不要哭。以后有哥哥在,不会有坏人欺负你。阿灵想要什么?告诉皇兄,就算是天边的云,皇兄也摘给你。”
阿灵枕在薛敬肩上,一抽一抽地掉着眼泪,“阿灵不要云,阿灵想要哥哥活到一百岁。”
……
门外,二爷听到此处,头抵在石墙上,狠狠地闭上眼。
胃里像是坠着一块顽石,疼得他两眼发黑,泛白的指骨无意识地攥紧门旁倒扎的枯柴,他拼着咬碎齿关的气力,才将几声闷喘狠狠吞下去。
一旁的小敏刚要说话,二爷连忙用眼神示意,与他悄声离开了这里。
“二爷,这是止疼的药。”
前院回廊,二爷扶着心腹处,攥着廊柱躬身捱了许久,才接过小敏递来的药瓶,“你可真是个小‘药囊’,什么宝贝都带着。”
小敏低下头,失落地叹了口气。
“别难过了,来,我问你几个事。”
小敏扶着二爷坐在石凳上,盯着他将药吃完,才敢蹭着石凳坐下来。
二爷神色冷峻,“既然小公主的血无解,为何王爷过了时限却没毒发,反而多撑了这么些日子?”
“二爷,实不相瞒,这种情况我从没遇到过。”小敏皱起眉,艰难地说,“‘行将’有‘同源之血相克’一说,但也仅仅存在于百草阁的蛊典里。我也是幼年陪同师父炼药时偶然听他提起,就算某些大巫为了试药,曾经用兄妹子女做过验测,师父也没将解法告知过我。这几天我细想下来,阿灵的血虽然没有完全根治王爷身上的蛊毒,但也不是全无效力,想必……他们虽是‘同源’,但毕竟不是同母,或许这就是‘时限乱序’却没有毒发致死的原因。”
“那如今王爷的时序乱了,如何再次掐准?”
小敏双手搅紧,一言不发。
“没有办法是么?”
“……”
“那不就相当于一个随时都可能自燃的‘火筒’,王爷……”二爷语声一塞,没敢继续往下说。
小敏像是极其痛恨自己学无所成,抬手就想去砸自己的脑袋,被二爷急忙拦住,“你这是干什么?一个两个好的不学,尽学自残,以后再不许这样。”
小敏眼眶一红,颤声吸着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这句话逼出来,“其实……眼下还、还有一个办法……能暂时延缓。”
“……”二爷轻轻闭上眼,叹息一笑,“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小敏在原地犹豫了片刻,才无声无息地离开。
二爷又在廊下坐了一会儿,耳听后院阿灵止不住的哭声,抬眼间,他看见了一圈刚刚砌成的院墙,手边几株海棠浓花正艳,还娇滴滴地垂着头。
往日笑声弥散,他这才明白过来,这些天那人无时无刻粘着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原是他深知自己时日无多,只能花光力气、没日没夜地翻修府邸,将那些砖瓦、棋盘和新栽的槐树一并放进故园,好兑现诺言,在有生之年还自己一片他自称亏欠了十年的暖日黄昏。
但若从此故园无人,就算百花长艳,四季同春,又与深雪隆冬有什么区别。
夜深人静,格子坞的屋门被敲开的时候,谢冲还没来得及找周公对弈。
“抱歉,吵醒三哥了。”
谢冲看见烈衣的样子吓了一跳,连忙将他领进门,什么都没问,转身就从柜阁里取出紫雀丹,倒了杯温水递过去。
这些天因为靳王一声王令,有重兵把手的格子坞俨然成了云州城中的一处世外桃源,谢冲深居浅出,把自己活生生养成了一尊“老神仙”,连多年未愈的旧伤都快让东街的老张头治好了。
于是眼下,被好肉好药伺候了半个多月的谢总使,气色倒比二爷好。
“怎么几天没见,把自己弄成这样?”
“我心里乱得很……实在没地方去……有酒吗?”
谢冲脸色一变,不自觉正色起来。在他的印象里,眼前这人向来运筹帷幄,处变不惊,从未见他有过此刻颓然无措、语无伦次的时候。
谢冲不禁蹙眉,“有,但先把事告诉三哥,否则任你这个戒了酒的人重蹈覆辙,回头王爷怪罪下来,我还活不活。”
二爷未作隐瞒,直言道,“他的毒没解。”
“什么?!”谢冲“噌”地一下站起来,把桌子撞得咣咣直响。
“阿灵就是灵香公主,‘同源之血无解’,行将药性如此。”
“……”
“林竟携大军压境伦州,杨辉以城中百姓为‘盾’,林竟不敢急攻,饮血营大举攻杀,致我军惨败,伤亡不详。”
谢冲彻底被这些消息震蒙了,眼皮都忘了眨。
“杨辉手握重兵,却迟迟未动,应是已派密探前来云州,若真让他们刺探到王爷余毒未解,莫说他手里真有解药,就算是假的,我也只能做他砧板上的鱼肉,任他宰割。”二爷手指轻捻,话音一沉,“失控的滋味不好受啊三哥,十一年前桑乾河雪滩……我曾有过一次。”
那一次,他虽也举目无望,四海无依,却不如此番锥心刺骨。
好一会儿后,谢冲被打散的魂魄才算回了身壳,他扶着桌案谨慎坐下,舌根发涩,“你打算怎么办?”
二爷语声森然,“为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眼下我手里没有制控杨辉的筹码,尽是破绽。”
“杨辉手里还会有解药吗?”
二爷隐隐道,“杨辉能忍辱九年,最终将呼尔杀分尸沉塘,再将他的全部身家据为己有,还能施以巧计,从萧人海的手里接管饮血营——如此精明的一个人,不可能不给自己留后路。若他手里没有解药,三千饮血营将士又为何要听他号令,赴汤蹈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