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七八、弩矢
“所以其实……我娘那些年一直在背着我暗查鬼门……”犹如晴天霹雳,鹿山整个人都是蒙的。
二爷掂了掂那本子的分量,声音一沉,“如果按照本子上记录的时间,这十几年来,每年将有四趟起镖船秘密运至伦州,细算下来,‘药童’和‘饮血夹’五五开,也就是说……或许运送饮血夹的船每年冬末夏初各会有两艘入港!那如果照这个规律往前推……”
他沉思片刻,忽然疾步朝门外走去。
“季卿!”薛敬在他身后喊了一声,却见那人毫无反应,只能快步跟上。
结果两人刚追出府门,就见二爷动作利落,一跃而上鹿山刚骑回城的黑马,眨个眼的功夫,一溜烟地没影了。
鹿山云里雾里,“他!他这是要去哪?”
“问那么多干什么,追!”
就这样,两马追一马,一路穿街过城,停在了佛生堂门口。两人赶至地下石库时,二爷已经开始查看石库里的木箱。
“季卿!”见他动作急切,薛敬快步走过去,“你在找什么?”
二爷语速极快,“快,帮我找‘泽济二十一年冬末夏初’的所有箱号!”
幸好谢冲离城前对相近年号的箱子从里到外做了划分,否则就凭他们三个人在上百个箱子里扒,怎么也得费些功夫。
他们用了将近一个时辰,将佛生堂地底石窟内所有相近年份的箱子一一查阅,确定符合年份的箱号只有两个——分别是泽济二十一年的“五月二十八”和“十月二十”。
二爷蹲下身,仔细摩挲箱印,一种吉凶难料的不适如洪水般灌入心堤,“就是这个,刚好对上了……”
“季卿……”薛敬看他今日状态反常,微微屏息,轻轻唤了他一声。
二爷片刻后反应过来,看了他一眼,“你还记得前些天咱们与谢冲在此谈及箱子上的锁印时戳时,断定不下的事吗?”
薛敬点了点头,“那时你迫切想确认饮血夹兵胚运至伦州港的时间,但由于时戳交杂,一时无法确认,只能暂且作罢。”
“但如今有了鹿姐姐这本账目,我大致可以做一个推断。”二爷攥着箱沿起身,微垂着眸,“饮血营于泽济二十二年改组重编,在北疆横空出世。前推一年,极有可能便是兵胚铸造成型和鬼门游说呼尔杀的年份——假设我们按照鹿云溪‘红’‘篮’标记的时戳往前算,那艘装载兵胚的起镖船正式入伦州港的时间很可能是在泽济二十一年的冬末或者夏初。然而从岭南北上伦州路途遥远,就算起镖船一路不歇,至少也得走上两个多月。那么减去这两个月,再约去由齐世芳分拣后秘密运至云州的时耗,便是这批兵胚真正从岭南起运的时间。”
他又踢了踢脚底这只木箱,“而这只箱子刚刚好就是谢冲找到饮血夹兵胚的那只。”
还好当初发现地库时,自己留了心,命桑无枝和银三带人将宝物取出的同时,让他们按照所取种类做了对应箱子的编号和记录。后来谢冲复查时,便是依照自己让顾棠带给他的那本账目做的细致划分。因此虽然宝物散尽后如今只留下空箱,但每个箱子的内壁上还是被谢冲细心地贴回了原本装载的宝贝类目。
薛敬躬下身,细心查阅箱壁上那张纸条,“果真呐……‘泽济二十一年十月二十’运入佛生堂,若前推两个多月,恰好便是中秋前后!”
他与二爷相互看了一眼,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鹿山听得一愣一愣,忍不住插嘴问,“泽济二十一年中秋发生过什么?为什么你们这么紧张?”
薛敬隐隐道,“那年中秋,户部曾派当时在任的侍郎大人亲自押运抚恤前往岭南封地,回京后不久却因‘私通外敌’的罪名遭人弹劾,全家被迫流放,只有他的独子活了下来。”
“杨辉……”鹿山脱口而出,脸色逐渐发白。
二爷心口发紧,不由自主捏紧手边的箱锁,指骨泛白。
还差一点……就差一点了……
如果饮血夹的兵胚当年从岭南起航,真无意间经历过杨家人的眼,那么杨德忠后来无端遭罪,很可能就是因为饮血夹。
长久以来,鬼门滴水不漏的做事风格,大都倚仗于云首缜密的布排——此人摆局精妙,智谋过人,所过之处稍有风吹草动,他总能先人一步,将所有“不利”扼杀于襁褓,彻底杜绝了旋起于青萍之末的飘风,逼使自己唯有从深埋黄土的忠骨上寻求破绽。
霎时一股怒意涌上心口,二爷不知不觉紧闭双眼,呼吸发颤,喘声愈发急促。
如果杨家便是自己一直遍寻不得的“纰漏”,那么极有可能……这枚“兵胚”将成为从杨辉手中置换生机的唯一筹码。
可如今万事俱备,还欠东风。
“唔……没有证据……还差一点……”
“季卿!”薛敬见他额头不断冒出虚汗,赶忙握住他抠紧锁眼的手指,知道他忧思过重,又要牵动旧疾。
二爷茫然间阵阵急喘,眼前骤然一黑,仿佛顺势坠入了无底的深渊。从这些藏污纳垢的箱子里瞬间炼生出滚烫的锈水,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一股脑顺着喉管灌进五脏。舌尖至心肺这条路像是忽然被生吞的锈水烫烂了,心悸和耳鸣激震如鼓,那股莫名的焦躁和不甘再次浸身,无论如何抵挡不了。
果然,在如灯豆般大的一线希冀面前,身体发肤不值一谈。
“唔……咳……”
“季卿!!”见那人筋骨不断痉挛,唇缝密密麻麻溢出血丝,薛敬大力掰开他死死扣住的手指,将他引离了那些箱子。
鹿山手足无措地急吼,“怎么办!?他怎么了?!”
薛敬见二爷抿唇翕颤,齿间磨出响动,担心这样下去恐会咬烂自己的舌头,一狠心,快掌猛断在那人后颈——
二爷齿关一松,全身一软,泥一样跌进薛敬怀里。
“……”薛敬牢牢地接住他,惊魂未定地喘了口气,方才对鹿山道,“去,弄辆马车来。”
“我、我马上去!”
薛敬维持着半跪的姿势,紧紧抱着他,迟迟没醒过神来。
自从那日取血之后,这人平日稀松平常的笑意,果真都是摆给旁人看的,自己身上这蛊毒不解,他心底五内俱焚,不得片刻安宁。所以但凡抓住哪怕一星半点线索,就恨不得徒手剥开鲜血淋漓的“网心”,妄图一探究竟。
薛敬伸出拇指,轻轻擦去他唇间渗出的鲜血,心里又怒又急,张了张嘴,却只忍耐地发出一声轻叹。
“罢了,舍不得骂你……”
只能由着我自己心疼了。
回到帅府后,不光是小敏,张老大夫也吓了一跳。
老头的白胡子恨不得翘上天去,无论如何没法理解,怎么这人出门时疾风策马,回来的时候,却是被人横着抱回来的。
老张头一边语重心长地说教,一边落针活血,终于见病人脸上恢复了些血气,方才叹了口气,被靳王引着离开了卧房。
“公子忧思过度,累着心了……”老张头唉声叹气,“今次这病是因气血骤然逆行,急火攻心,您还是多劝劝他,虽然我瞧着他也不是闲得住的人。老头开了些补血养气的药,这就去取。”
靳王恭敬地点了点头,“好,我记住了,多谢先生。小敏,你随老人家去煎药。”
小敏应了一声,连忙跟着大夫往药房去。
鹿山在回来的路上就被秦潮叫走了,说是商讨城防巡兵事宜。
此刻李世温不请自来,熟门熟路地走进后院,“王爷,听鹿兄说将军病了……”
靳王朝他使了个眼色,抬步朝前厅走,“这几天他闭门静养,一切军务统到我这里,不用过他了。”
李世温随靳王走进前厅,将弓|弩放在案上,开门见山,“王爷,将军命我查的事,查清楚了。”
靳王瞧了一眼被拆得四分五裂的弩,“说说看,是帝京松山的竹,还是九山七桥的翎?”
李世温摇了摇头,“都不是。”
靳王一滞,“都不是?这弩不是靖天的玩意?”
“产地绝非靖天。”
“那是哪?”
“岭南。”
靳王蓦地起身,眼神一冷,“证据呢?”
李世温开始了他惯会的长篇大论,“王爷,我朝制弓|弩,地域区分南北——北方少竹,多以柔软的桦木或桑木替代弓的骨干,南方则多用竹片和牛角固定;北方没有蚕丝,弓弦多以牛筋缠合,而淮河以南水泽渔丰,取石首鱼脬作胶,硬度甚于金铁;此外,箭之偏正关键在于箭羽,以鹰羽为上,南方取鹰羽困难,便以雁翎替代。属下在城内寻了渔店、木店和竹坊,可以肯定——这次出现在云州碑界的隐秘杀手所持弓|弩——其制骨的竹、制弦的脬和制羽的雁翎,均来自淮南。”
靳王忍着没中途打断他,“淮南地广,如何确定是岭南?”
李世温拿起一段弓骨,指给靳王看上面的团团乌黑,“王爷您看,这是烘炭时不慎留在上面的,还是新炙的。”
靳王莫名地看向他,“有什么不妥?潮湿易使弓|弩变形,军家每年都会在雨季以炭火烘烤弓|弩,以确保弓骨不易变形。”
“但我国各州府雨时不同,烘箭的顺序也不一样,属下询问了掌弩的军典,他说阴雨霉气先南后北——岭南谷雨,江南小满,江北六月,燕、齐七月以后。王爷,今时刚刚立夏,谷雨刚过。”(注1)
靳王轻轻锁眉,手指团着弓骨上的黑乌——-漆为火炙,甚至能搓出黑烟。
“但我朝疆域辽阔,绿林中多的是‘暗头买卖’,若有南方所制弓|弩被黑商不择手段地兜售至靖天,也不是没有可能。”
李世温递给他一段弓弦,压低了声音,“所以为了确保不出纰漏,属下专门拿此弦与云州兵械库中做了对比,发现制作此弓弦的蚕丝绝非普通蚕丝,属下在破城那日见桑无枝用过,偶然听将军说起——这是焉氏的柘丝冰弦。”
靳王攥紧那段弓骨,眼神略带杀气,“……看来这些杀手当真来自岭南。”
云首果然老奸巨猾,他深知季卿定然会在这些要人命的玩意上下功夫,于是索性根本没启用自己屯在靖天的人马。
好一招未雨绸缪,借刀杀人。
如此一来,一口黑锅顷刻间甩在了淳王头顶,于是浮浪沉水,靖天的隐秘军自始至终未动一兵一卒,云首他老人家照样能高枕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