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皇帝其人(下)
年少时,皇帝尝以为,天下至尊,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想做什么,也全任高兴。手握万民的生杀大权,富有四海,只要智慧足够,谈笑间俯瞰众生,只管优哉游哉,其乐无穷的事儿啊,何来的孤寡?
这种想法,一直到张毅死后才慢慢改变。
这七八年,他稳操了政柄,这才慢慢体会到了何谓“称孤道寡”,身下这金銮宝座为何高高在上,不胜之寒究竟在哪里。
譬如现在,底下这几十号人,看起来都对他唯命是从。山呼万岁,自称臣下。需要他出面的时候,受到赏赐,或加官进爵的时候,一个个抻着脖子喊万岁。但若就此便认为,他们都和自己立场一致,当真唯他这个皇帝之命独尊,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皇帝心里清清楚楚,眼前这帮文人,在骨子里,从来就是将他放在了他们的对立面上的。原来,他不是万民之上,而是与万民相对的。原来,对立面那个位置的人不一定非得是敌方,还可能是上位者,是被挑剔的对象。
这种君臣的关系很玄妙,类似于主仆,如宫人太监之流,却又不一样的很。看起来他高高在上,双方的地位根本不平等,他这个皇帝占有绝对优势。实则不然,很多时候,他对相对面的这一帮人甚至是恐惧的。
相对而立的人,一定要互相了解,并彼此防范。这是天性。
所以,也许,这些臣下,他们大多数时候,都是自成两派或多派,矛盾重重的。而且,不管他们披着的是或忠还是或奸的外衣,在或无法沆瀣一气的时候,他们往往一样的会彼此撕扯的毫无颜面。毫不顾忌,畅快淋漓。
但是,这仅限于他们彼此之间。
只要到了非他这个皇帝仲裁和出面不可的时候,事情的性质马上就会发生本质上的变化。
他们会立刻偃旗息鼓,像刺猬一样翻个面儿,竖起内里长长的针刺。若他这个皇帝稍有差池,或哪里露出了一丝不谨慎,那么,这刺立刻就会同仇敌忾,劈头盖脸向他而来。一通批判后,再取个高尚动人的名字,美其名曰:犯颜直谏。
再然后,从朝堂到街巷,很快的,他这个皇帝的名头便随时随地可供人私议了。这哪里是皇帝,这分明是天下人的逆仆和消遣!岂有此理!
这都算了!皇帝不好当,千古至今的一百五十多位帝王都是过这样的日子,想想如此,他也只好忍了。
最让他无法忍受的是,每当遇到无法解决的天灾人祸,每当必要找到一个可供罪责的指摘对象,每当责无可推的时候,最终必定都是他这个皇帝来抗包埋单!为什么呀!他可是皇帝!该他们来为他负责好吗!
譬如年前,京郊小范围地动,赈灾款项不济,内阁闹的鸡飞狗跳,没有良策。最后,科道居然列了他惫懒不朝之罪,以为天赐惩戒!非他这个天子自罪以谢天下才算了事!列朝同以为然,真是可笑至极!
我勒个乖乖!他找谁说理?
他承认,自打那以后,他就不怎么想上朝了。一开始只是赌气,因为,那时候他突然觉得,他这个皇帝当得,真像是百官的出气筒,天灾人祸的替罪羊,委实没什么意思!一看见这帮人就来气!这哪里是他的臣下,这都是他的祖宗!
后来,散漫的惯了,不用早起,不用问事,不用一睁眼就要预备着看一帮人的颜色,他简直爽歪歪!越来越觉得,其实不见这些人,两眼落个干净蛮不错。不是吗,反正他们也不喜欢看到他这个皇帝的啊!两相得便啊,比如,当眼前这可笑的一幕发生的时候,如果没有他在,他们就完全可以随心所欲么,自由发挥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