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若泽将面具取下,两年时间过去,他的样貌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与豺狼纠缠久了,有形的猫脸面具取得掉,他脸上那股淹没真实性情的沉着已然成了新的面具。
就算在只有他一个人的车厢里,他也没有松开肩背,弯下脊柱,稍微放松一点点。
他刚刚就任左监门卫大将军,现居的府邸中堆满了权贵的贺礼。亲王郡王公爷侯爷,谁家的礼单都长得能买下一个坊。
丰殷中人就是这样,不管心里看不看得起你,只要你爬的高,便绝不会吝惜交朋友的本钱。
就连顾临川处于人情官场里,也不能免俗,送了一把鱼皮柄百炼钢的刀来。
顾嘉树给漳王送礼,还要自问一句是不是贿赂。席若泽也拿《疏议》中的六赃之罪对了对,真是似是而非,说是便是,说不是便不是。
礼物堆满了小仓库,就这,已然是运走了一大半,被挑剩下的。
送给了谁去?
席若泽并没有回将军府,而是直接转道去了靠近宫城的修德坊。
丰殷城内离宫城最近的诸坊,譬如修德、安定、大宁、来庭等等,多为宦侍所居。
今日上元节,宫中酒宴不绝,皇帝最宠信的郑石郑内侍想必一时半刻不能回家。
席若泽被侍人迎进去在一隔间内等候。他眼睛没有乱瞟,却也感觉到了这处圣人亲赐的宅院何等富丽堂皇。他来此地的次数不算少,但还是来一次就得感慨一遍‘这要是抄了家,可不得象牙满屋,金银满库,绫罗绸缎不知数’。
他正看着堂上悬的卷轴,纳罕到底是不是王右军真迹。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不知将军来此,有失远迎。还请您恕罪。”
席若泽赶忙回头,郑石还穿着一身宦官装束弓腰立在门口。刚从宫中下值而来,没换衣裳就来招待他,却摆出这一副谦恭生疏的模样,不知道的以为他当真尊敬呢。
他心中冷笑,却热切地将他扶起:“郑爷这话说的好生分呀。”
郑石对席若泽的表现还算满意,一面享受着席若泽的搀扶,一面道:“大将军抬举了,怎么敢跟您称熟稔,更不敢说生分。咱们呐,本就是云泥之别,您是高云里的雄鹰,我是?不过一个阉狗罢了。只不过有那么一点点相识于微时的情分,日后还请您提携。”
“郑老,”席若泽扶他坐下,自己才在对面坐下,自在得仿佛在自己家,抬手给郑石斟茶,皱眉嗔道:“您知道我最不喜欢您这菲薄自身之语。您把自己看的太轻,我又算什么?我是您从污泥里扒拉出来的玩意儿,没有您哪有我的今天。就当为了给我自个儿拔份儿,我也不想看您这么瞧低了自个儿啊。您虽然看不上沈某,一直不肯收我做您的假子,但沈某内心里早都把您当做义父了。什么监门卫的职务,不是全承蒙义父抬举吗?”
郑石口中道不敢,但是却自然地接过茶饮了,在席若泽面前,他显然是上位者的姿态。
做宦官的挨了一刀,注定是无儿无女的命,但许多宦官都会收养假子,让他们跟自己姓,延续香火。当中除了‘子承父业’的,也有许多不是阉人却想揣摩圣意特来巴结讨好地官员。大多得势的权宦都不会拒绝,久而久之甚至可以发展出一个彼此全无血缘的宦者家族来。
郑石收养的假子不少,但他不肯收席若泽。
因为席若泽,也就是沈岑,他不同。
郑石不是不信他,不是看不出他的能力。
他看着沈岑的笑脸,沈岑就是有这样的能力,虽然是讨好谄媚,但他做,就好像是与你当真亲昵,行止发自真心……阿谀都有一股撒娇意味。
不看别的,就这个本事,便已然不同凡响。
沈岑确实是他一手发掘的,当初他一个布衣投靠到他的门下,只凭一番话就引得郑石直接把他引荐给皇帝。
他说:“您是圣人的左右手,离无上的权力仅仅一步之遥。您难道甘心,一直游离在大权之外吗?”
郑石还记得那个夜晚。
那是两年前,长公主刚刚大婚完便上了一封密函,函中直指顾临川承认有反心。
随后长公主与李穆元多次进宫面谕圣上,讨论捕杀顾临川之策。
顾临川的反心暴露得明明白白,他们竟然一筹莫展,直接诛杀、骗进宫内诱杀都不可行。只恐顾临川一死,国内镇不住各方蠢蠢欲动的势力;境外异族肆无忌惮进犯。
在没有一个可以接替顾临川地位还不能成大器的将才出现之前,顾临川是不能动的。
顾临川造反只在旦夕之间,而他们筹谋起来,却要徐徐图之。
郑石听他们议事议了四五日。席若泽的话如穿脑魔音,挥之不去。作为身体残缺的废人,作为低人一等的奴婢,作为不得干政的宦官,他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战战兢兢地为自己的前程大大冒了一把险。
他将沈岑荐给了李穆元,不因其他,只是李穆元那等才能平庸、嫉贤妒能之辈,之所以能在高位上待那么久,全是仰仗讨好后宫宦侍,揣摩圣人心意,再诸事投圣人所好。郑石和李穆元,深入合作那么多年,彼此利益高度一致,是最密不可分的盟友。
就在那个雷雨夜,郑石借李穆元的手将沈岑推到台前。
当着帝国最尊贵的几个人,沈岑的表现可以称一句稳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