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是公平的。谌古,你这样做,是会遭报应的。”掌心因为过于用力地攥紧而感到钝痛,谌北记得他的声音在颤抖。
这是他与谌古之间堪称最为平静的一个夜晚,但亦是他最不平静的一个夜晚。以至于多年过后,再度重温时,他仍然清楚地记得当时每一幕的情景。
“你不过是一个人类,痴心妄想混迹在妖类的报应里,又能做些什么?”
谌家的人之所以能够纵横商场多年,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家的人都看得清楚时事。谌古向来精明,可近日来却是越发的糊涂。
谌古仍然没有把谌北言下之意的暗示放在心上,不以为然地踱步过去,悠然自得地开始端详修剪另一处花圃。
“报应那也是我的报应,我自己担得起,和你无关。”
“我这些年从未阻拦过你要做的事情,同理,你也阻拦不了我要做的。”谌古风流精明的脸上带着笑意,却是薄凉冷情如斯,“反正该给你的我都已经给你了——谌北,我们互不相欠。”
“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理所应当的家人,更没有什么理所应当的爱。”他明明是一个父亲,开口语气却是嘲弄,连一个眼神都不给他的儿子,事不关己的冷漠嘴脸如同对阵的敌人。
“谌北——”他终于睨了他一眼。
再度开口,语气是愈发的冷漠:“这个道理,你已经长这么大了,早应该懂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曾想过杀了他。
但也只是刹那的冲动,最终也被他压抑了下来。
当年的谌北未曾细究原因,如今的谌北确是再清楚不过地明白,那是因为谌家素来的亲情都是如此。谌古不过是代表之一,习惯了便也没觉得有什么。
更何况,有一点谌古说的是对的,他亦一直庆幸与赞同:他们各顾各的,互不相欠。他无法干预谌古;谌古亦未强迫他。
他们与其说是一对互相仇恨的父子,不如说是互不相干的家人。没有恨,也没有爱罢了。虽然比起其他寻常家庭固然可悲,但反过来想想,也是清净,少了很多牵扯和麻烦,反而让人活得更加轻松畅快,贴近自己。
谌家世代子嗣不多,但是星火相传、繁荣昌盛,约莫也是受到了这一家风的影响与成就。
愤怒的心一点一点地冷却,谌北忽然间觉得自己满腔言语,但无一句可说。
谌古直接简单粗暴地向他解释了他所唯一顾忌的部分,其余的,其实谌北并不在意,也没有理由为之生气。
他不会杀了谌古,但是谌古的生死也与他无关。
——他们互不相欠。
见他安静了下来,那个淡然自若修剪着花树的男人勾了勾嘴角,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在他很快地做完手头的工作,拿着剪刀转身回屋的时候,才突然间在门口站定,转过头来看他。
和他如出一辙的眉眼,多情而薄情,荒唐而冷漠。谌古的眼色阴沉下来,几乎与谌北的眉眼无异,是那种让人惊叹的真·父子的优秀基因。
谌古薄唇轻启,声音放低,是夜色那般的冷和深,像是某种午夜的诅咒,亦是谌北大半生都未曾了解的谜题。
“谌北。”除了极偶尔具有讽刺侮辱意味的“小少爷”之外,谌古永远只会这样喊他,“我承认,我确实给过你很多你所厌恶却不得不接受的东西。”
“但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我同时也给了你最珍贵、最可遇不可求的财富。你不信,只是因为你现在还没有看到罢了。”
谌北弯唇,勾出了一抹与谌古如出一辙的嘲弄意味十足的冷笑。
谌古依然不以为然。
“当你看到的时候,或许……你会为我这个荒唐的父亲而感到骄傲。所以,现在一切都尚还尘埃未定的时候,还是不要把话说得太死了。”
“至于我这个老头子的这辈子究竟活得如何,等你能把我整个人都看明白了,再做评判吧。”
谌北在外面混得再风生水起、有模有样,但他自己最是清楚,每每回家面对谌古这个男人时,他总是会不甘心地输得一败涂地,无一例外。
此时此分亦是如此。
掌心的钝痛渐渐麻木发酸,而那个男人仍然是一副欠扁的云淡风轻的嘴脸。用着他所最熟练的神情,说着谌古再典型不过的谈笑语句。
“你知道的,我不怕你恨我。”
是的。谌古从来不怕他这个做儿子的记恨他。因为他从来就没有把他放在心上。
习惯之后,他也渐渐不把谌古这个与众不同的父亲放在心上了。
只是没想到谌古这个男人确实有他能够猖狂的魅力。原本他以为这只对谌古那些负了的情人们有效的,没想到经年过后回想起来,他这个做儿子的亦然。
他确实不喜欢谌古,但说起来恨,到底是算不上的。
毕竟他如今手上拥有的大部分,都是谌古给他的,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皆是同出于一人之手,慷慨而冷漠地给予,以求得一个“互不相欠”的境界。
谌北愣怔之间,还未能够组织出语言反驳句什么,那个男人便已经说完了自己全部想说的话,无所谓地笑了笑,瞬间恢复了那张标志性的风流皮囊,自顾自地推门进去了。
徒留谌北一个人站在风里,梳理着自己的情绪。渐渐地,他松开了方才一直攥紧着的拳头。
谌北侧眸,看了眼西天诡异的泛着隐隐红光的天际,又环顾了眼灯火温暖但一片死寂的周遭,亦冷漠地挑眉笑了笑,抬脚进了门。
门里是一片黑暗,他们家没有点灯,谌古已然被黑暗吞没,不知所踪。
大门在他进门后应声而落,随着一声沉重而颇响的落门声回荡开来,谌北只觉得心头一悸,有如天地人心都为之一颤震荡。
一阵眩晕过后,眼前的画面陡转。
谌古栖身在半明半昧的房间光影交界处,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手里下意识地拨着一串手串,颇有几分退休养老的味道。讽刺的是,这一役之后,他确实是真的退休了。
若不是半妖事件,谌北还看不到这样的谌古。
他从门口的阴翳里走出来,缓缓踱步到谌古面前。太师椅上的谌古抬眸瞟了他一眼,冷哼了一声:“不是说要走吗?怎么还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