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蓦地回想起那夜梦中重逢时，谌古说过的话。
“当你看到的时候，或许……你会为我这个荒唐的父亲而感到骄傲。所以，现在一切都尚还尘埃未定的时候，还是不要把话说得太死了。”
“至于我这个老头子的这辈子究竟活得如何，等你能把我整个人都看明白了，再做评判吧。”
呵，尘埃落定后又如何。
谌古，你纵使编织了一个连我也骗过去了的绝妙谎言，到头来，也没有守住母亲啊……
就如同我守不住付茄萝一样。
谌北幽幽回眸，望见了自家母亲温柔且坚定的似水眼波。
这感觉似曾相识，又是何曾熟悉。
他站在这里，无声地感受着他们夫妻二人的沉默对视，曾经漂浮未解的念头，悄无声息间飘然降落。
他的嘴角不明情愫地勾起了一抹温暖而又哀伤的浅笑。
再多的与你无关，最后，他们父子俩，终究是走了一样的路。
而走过相同的路之后，他终于读懂了谌古几分。
谌北凝神注视着身侧“谌古”眉眼英挺的侧脸，竟从这术法造就的虚假影像里得到了迟到多年的来自于父亲伟岸身姿的亲近感与安全感。
原来是他太过稚嫩，而谌古太过狡猾。
如传闻所说那般，谌古他是真的将戚星辰放在心上的，只是以旁人察觉不到的更深层的、更隐晦的方式。
“我该怎么面对你母亲，是我的事。你只要想好，你自己日后该如何见她，就好了。”
“谌北，守好谌家。自我把家业转到你手里起，那便是你的使命了。”
……所以，谌古临走前一定要完成才能去见母亲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在当年的半妖事件里，他错过的那一部分，又到底是什么？
他如今守好谌家了，然后呢？
明晃晃的白夜猛地一颤，像是原本完好的白炽灯泡闪了一闪，而后蓦地烧断了灯丝，“啪”的一声跳掉了。
熟悉的昏暗光线铺张笼罩开来。
谌北一个措手不及，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然是场景变换，周围的人都散去，眼前只有戚星辰与谌古两人了。
宽敞而静寂的空间，他的母亲躺在榻上，闭着眼睛，胸口还有细微的起伏。谌古就坐在她的身边，一语不发。
两人分明活生生地处于这房间之内，空气却压抑着逼近死亡的阴郁气息。
谌古的脸色很冷，但是更多的是黯淡和苦涩。
谌北几乎没见过谌古不含笑的黯淡神色，以至于到现在才发现，那副漫不经心、含笑风流的桃花面具对于谌古来说是多么的重要。至少戴着风流面具的谌古，没有痛苦和爱恨，即便有，也不会显露出来。
但是现在他没有。
所以在距离他们不到三米的谌北眼里，他眼底的爱恨不能太过清晰，清楚明白得几乎让他以为是错觉。他记忆里的谌古，没有这种深情款款的神态表情。
躺在榻上的他母亲似是一直都知道，所以到现在仍然轻阖着双眸，未曾看过他一眼。
肉眼可见的，她处在极度虚弱的状态里。尽管她嘴角仍然习惯性地沾染着温和柔软的浅笑，但她几乎没有血色的面容和气若游丝的呼吸幅度已然出卖了她。
这许是他母亲去世前的光景。
谌北凝眸望着眼前自己未曾认识过的父亲，心头有几分恍然。
如今看来，未能赶上送母亲最后一程的人是他，不是谌古。谌古是看着他母亲去的。或许，就是现在。
静默许久，眼前沉默许久的漂亮男人终于艰难地开了口，慢慢吞吞地说了一句话。
谌北依旧是听不到话的内容，但从唇语来看，这句话并不长，但是谌古说得很慢，似是如鲠在喉。
舍不得指责，也指责不了什么，只能够在心中暗恨不已。
说来也讽刺。
他只是看着谌古的神情姿态，连话都没有听完全，竟能够解读和体会谌古的情绪了。
和以往从来都对谌古捉摸不透的自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榻上阖着双眸的女人神情一滞，有些呼吸困难地轻咽了一口，绵软无力地微微抬了抬垂下的眼皮，努力地抬起垂在身侧的手。
她是真的快不行了，不然也不会连完全睁开眼看他、抬起手伸过来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好。
谌古冷脸无动于衷地看着戚星辰几经挣扎，尝试着伸手够到他却只能晃了晃手臂就断了线风筝似的不受控制地落下的失败样子，一动未动。
气氛冷凝。
谌北看得只觉得心头压抑得厉害。
戚星辰尽量偏了偏头，又一次地抬起了手。
她很有耐心，也很聪明，即便是在很虚弱的情况下，依旧能够冷静地分析然后实行，一直到达到自己的目的。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虚弱状况，一次性用不上太多的力气，但若是不一口气循序渐进地使劲，她更加抬不起手。
所以她一点一点地调动自己全身上下仅有的力气，先抬起手指，紧接着抬起手腕，而后抬起胳膊，再者猛地发力抬起上手臂，借着力气耗尽手臂垂落的惯性，向前一伸，在黑暗中通过朦胧不清的飘忽视线胡乱抓住了谌古的手。
对于谌北来说，这是一个跨越二十年的牵手。
对于谌古和戚星辰来说，显然不止如此。
其实谌古第一反应是想抽出自己的手的，只是在很快的下一秒，他迟疑了。
最后还是没舍得抽手。
谌北看着谌古倏然沉了沉却抑制不住安静温和下来的面容，不知为何心头感觉仿佛注入了一泡温水，将他的整颗心脏都浸润了进去，泡发了开来。
在最后的时候，谌古仍然和戚星辰保持着礼貌而疏离的距离，像极了他与母亲在他面前相敬如宾、各自安好的太平模样。
但如今的谌北有了截然相反的解读。
他看见谌古如同一尊雕塑一般定格在原地凝视着母亲，没有远离，也没有靠近。而他的母亲，拼尽了最后的力气，颤抖着手指抓着谌古宽厚的手掌，似是在他手上飘若浮云地比划了什么。
他们没有一句对话互动，只有昏暗光线下唯一的牵手。
仿佛倏然灵魂被击中似的，谌古动了动，猛地抬眸，恰巧攫住他母亲终于显露分明的清澈眼眸。
她向他奄奄一息地勾唇笑了笑，苍白无力的笑容竟带着明媚的纯净与小女儿似的小得意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