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荔的精神在极安静与极动荡的夹缝里拼死挣扎着。多年以来自以为冷却的愤恨如同沙尘暴一般劈头盖脸地卷土重来,气势汹汹,势不可当——她甚至来不及抑制,便感觉到喉间自心口一路直烧过来的血腥气。
在这熟悉而久违的痛苦颤栗里,薛荔感觉到自己的灵魂深呼吸了一口气。而后,她坦然地闭上了眼睛,任由一动不动的静谧里,那精神世界汹涌澎湃的俗世情绪将自己完完全全地盖了过去。
再度睁开双眼的时候,她的脸上已然是决绝的冷静。上位者的气势毫不掩饰地放了出来,整个人停止了高傲的脊梁伫立在一地唯美而又凌乱的昂贵碎片里,像是一把凌厉出鞘了的未老宝刀。她冷冽而锋利的、如同刀锋一般的目光里,恣意着凛然的杀意,无端地渗透出彻骨的寒意来。
姚窕失声地看着眼前熟悉而陌生的母亲,觉得自己方才还因为体力不支、担惊受怕而颤栗不止的整个人——□□连同□□之上的灵魂,在抬眼触及这一场景时,便都被那宝刀凶器凛冽的刀风气场由内而外地给冻结实了。
……这是她亲爱的母亲啊。
亦是薛家屹立不倒的王。
满心满腹的茫然无措、思绪动荡里,姚窕恍恍惚惚地这样想到。
苦心经营的岁月静好、局势平衡,被这一波又一波翻涌而来的舆论新闻给打得支离破碎。诡异的安静里,蠢蠢欲动着绝对的危险。事已至此,一切都无法改变亦无法阻挡了。
按理来说,知母莫若女,作为与薛荔完全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人,姚窕最能够明白薛荔此时此刻在想些什么——可是她无法改变,甚至连靠近都很难做到。她惶惶不安地死死地盯着她的母亲,准确地感受到她的眼里、她的身上、她的举止形容里无不凛冽地肆虐着疯狂而恶毒的杀意。
作为同样心头爆破着愤怒与怨恨的人,她没有办法冲过去紧紧地抱住眼前已经在新仇旧恨里再度沸腾熔化而后冷凝的母亲,只能够空张着嘴站在那里。薛荔没有看她,去拿了塑胶手套回来,俯身开始清理自己一手造就的惨况——姚窕见状,便也一声不吭地走到了薛荔的身边,弯下腰去安静乖巧地帮忙。
母女两人一言不发地配合着,慢条斯理、可谓优雅地收拾干净了方才薛荔一时失控造成的一地遗骸,重新布置出了一幅岁月静好、悠闲惬意的生活场景——
这套昂贵精美的茶具被打碎了,便把剩下来的碎片残骸都遗弃了,取出一套新的别的式样的同样价值不菲、设计精美的茶具代替原来的那套;这一束新鲜娇嫩的花束因为和花瓶一起随着桌布被卷落在地残损了柔滑的花瓣,那索性便扔了这一束,再去花园现剪上几枝开得正好的重新选个相称的花瓶插起来;这张桌布因为瓷器碎片、茶水打翻、糕点散落和扑腾在地被弄脏,那就不要了,从宽敞整齐的储物间里再拿一张看着欢喜的就可以……
尽管薛荔没有说一句话,但姚窕敏感颤栗着的灵魂切身地感觉到薛荔举止神态里潜移默化地向她传达着的、教育她着、感染她着的东西。
没有什么是不可代替的——坏了的、脏了的、不喜欢了的,毁灭了扔掉就好。
没有什么不是金钱和权势不能够解决的——如果不能够解决,那就毁灭了不要了就好。
没有什么是能够永恒美好的——如果有,那就整合所有有效资源,打破看似圆满的局面就好。
不破不立,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但凡是做得了领导者,成得了王的,都是心足够狠的。毁灭,对于他们来说,只是达到目的必要手段和过程而已。得不到就毁灭,多么简单的道理啊,却不是任何人都能够做到的,更勿论说做得漂亮。
当然,作为薛家半壁江山的执掌者,薛荔拥有这个资格,更拥有这个能力。
母女二人不紧不慢地忙活完了这一切——姚窕感到自己完全是被夺去了自主思考的能力,只是被命运扼住了咽喉、提着后脖颈,下意识地去配合母亲的节奏做完了这一系列事情。
薛荔是真的极致的冷静,而姚窕是真的不知所措到安静。
在这一片看似自然实则冷凝的僵滞里,指望先开口打破氛围安静和对方剖开胸膛谈谈心的,显然不可能是姚窕,她不过是刚立志坚强独立没多久的玻璃心小公主,她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所以她只能够安分守己地守在母亲身边,恨不得像个小学生一样端端正正地坐在母亲身边的位置上,心虚而茫然地抱着杯子,低眉顺眼地默默陪伴着一语不发、从容不迫地做着自己的事情,继续着这丰盛早茶的母亲。
“你都知道?”薛荔给自家惴惴不安的女儿倒了杯热茶,眉眼淡淡地问道。
姚窕心头一悸,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但还是有一定理智地记得薛木萧交代过她的话,迅速调整了状态,结结巴巴地期冀薛荔“坦白从宽”地辩解道:“程……程慕兮的存在,我……我也是爸……爸爸葬礼那天,才知道的。”
“您……您当时没有去,我和哥哥寻思着……是您累了,不想再听到和知道和爸爸相关的琐碎事情了……又……又担心您会……会生气,所所以……”
所以就满了下来,没有和她提起,只当作一切都随着姚夫强的去世翻了过去,没有再追究和死嗑到底的意义——眼不见心净。事情就可以过去了,大家也都可以就此随着生命的流逝渐渐脱离过去的阴影,从往昔缠绵的伤口里完完全全地走出来。
姚窕的辩解合情合理,虽然发挥不稳定,但在薛荔的认知印象里,姚窕这一场可谓是超常发挥了。随机应变的能力和惟妙惟肖的演技达到了令人吃惊的表现程度——果然,人类往往会在绝境中展现出令人匪夷所思的强大的潜在能力。
至少听了姚窕那越来越嗫嚅、最后吃掉了半句的主观性很强的解释,薛荔确实是信了的。她十分了解她的女儿,一如她的女儿深刻地了解着她。
所以在这点上,她自己未曾料到会就这么地被姚窕给骗了过去。只不过,姚窕眼下严格按照薛木萧指示的操作,同时把问题和责任都明摆着地推到了另一位铁定的知情人——薛木萧的身上。
虽然薛荔仍然保持着一副高贵冷傲的端庄姿态,但是姚窕潜意识里感觉得到薛荔几乎气得要发抖。她或明或灭若即若离、同时也镌刻着岁月的恩赐与代价的一双瞳仁里,是气氛压抑而广袤的风雨欲来。
像是针对她、又像是并不针对她地,薛荔冷笑了一声,颇为感慨地似是自言自语一般幽幽地叙述道:“你不知道……你哥哥不可能不知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