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神大人剖心之后,精疲力竭,现回原形,消失在一个大雨倾盆的深夜。元老未能够见她最后一面。”
“有人以为她死了,也有人以为她只是对虞精一族仁至义尽,因而就此撒手不管,要与他们相忘于江湖了。但无论当时的族人们具体是怎样的想法,几百年的动乱已经磨练了他们,使得他们懂得敬畏天命与感恩慈悲。”
“他们为此,在碧风祠及各处祭台为狐神大人进行了空前绝后盛大严肃的祈愿仪式。虞之山上现有的那些祭台,都是在那时候落成的。”
“在漫长的仪式结束之后,虞精一族也没有得到任何来自于狐神大人的应答,但又没有别的办法了。于是,便也罢了。只是此后惯例的祭祀仪式里,仍然保持着问候狐神大人的必须环节。”
“狐神大人久无音讯不仅仅是因为事务繁冗,更是因为当真元气大伤,因此不得不以原形姿态悄然离去,此后一直都在闭关调整,必不可少地休养生息了好多年。”
“按照时间推算,斋兰大人,也是那段时候历半妖劫的。因此,狐神大人的修复,更是难上加难。对此,元老本人并不知情。”
“在狐神大人杳无音讯的那段时间里,元老没能够熬住,郁郁而终了。”
“狐神大人休养完毕出关,在看望虞之山之后才得知了消息,没有说什么,只是命人抹去了元老的名讳,彻底在后人口口相传的故事里,模糊了元老的真实身份。因此,对于我们这些后人而言,只知那个男人是‘元老’。”
“当然,只要存在过就无法被彻底抹去。若是有人能够通查天界的记录,自然是可以知晓‘元老’的真实身份的。只是狐神大人的态度已然很明确了。当事人既往不咎,各界也当给足狐神大人面子,对此微小的好奇心,也就此按下了。”
“至于我们虞精一族,本就心怀感恩与亏欠,对狐神大人心悦诚服,自是肃然领命,不敢怠慢,未曾暗中搞小动作,当真如她所言切实地处理了。”
“据当时族长酒后失言叹息,说元老临终前,慨叹自己这一辈子说得最为真切漂亮的谎话,是对狐神大人的‘我不爱你了’——不仅骗过了狐神大人,甚至还骗过了自己。”
“若没有那剖心的刀刀见血与流萤心兰的凋零泯灭,他几乎无法从这场自己精心编织构建而成的荒唐谎言里醒转过来。”
“元老终究还是爱着狐神大人的。只是,他爱着爱着,迷了路。”
“笑笑,我和你爸爸走到今天,大概……也是迷了路的结果。只是,我和他不是狐神大人与元老,用不了那么大的阵仗,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究根结底,不过是给前辈与后人平添了麻烦。”
“我们都被眼前所谓的圆满与幸福给迷了眼睛,所以谁也都没能够从虞精一族的宿命和诅咒里走出来。”
“今日,我带你来这里,见姽婳大人,看你父亲,识得流萤心兰与囚心香木,并且告诉你这些往事——是为了让你铭记天道于我虞精一族的宿命与诅咒,从而知道此后余生,该如何好好地生活在这人世间。”
“神、仙、精、灵、妖、魔、鬼、怪、人,九界之中,拥有最短平均寿命的人类,拥有这世间最复杂的心和最不可思议的力量。”
天色渐暗,程慕予温柔似水的眼里,渐渐爬上了重重云彩,在她端庄优雅的微笑上,落下若隐若现的多云似的若即若离的阴翳:“笑笑,你知道为什么九界之中,公认最美的是人间吗?”
“因为,这世间最美丽的,便是谎言——连生命的本质也不过是一场场形式各异的谎言罢了。”
“而人间,是九界之中最不缺少谎言的地方。”
“人类,才是这九界之中,比我们更当得‘骗术绝伦’的族群。”
“非人类因为岁月漫长而日渐薄情无情,说到底,不过是被人类骗多了、骗怕了……”
“所谓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听上去仿佛是人世间最美好的誓言,其实不过是被粉饰过了的最冷漠的绝情罢了。”
“人类的生命那么的短暂,动了真心之后同样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人类和非人类各自坚守需要走过的路,何曾是相同长度的呢?”
就好像她和姚夫强,轰轰烈烈地爱了一场,半妖事件血流成河,还有虞精一族几乎全族覆灭的惨剧……可是然后呢?
然后他留下一抔骨灰安安静静地躺在了这里,留下她和两个女儿,兀自轮回往生去了。虽然这是她早知晓的结局了,只是站在这一场爱情的终点往回看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问自己:程慕予,你这样地爱过了,真的有什么必然的意义吗?
她好像,仅仅是把这苦痛悄然延长了而已。甚至,延长到了一个连她自己,似乎都无法企及的长度。
程慕予满眼温柔地望着程宜笑,像是要用目光把她给望尽了一般,眼神里既是满心满眼的疼爱,也是层层漫溢不止的愧疚与哀伤。
“我爱你一生一世,也仅仅只是一生一世而已。生死轮回过后,便又是一场空了。寿命短暂的人类最是擅长空手来甩手去,反倒是所谓福寿绵长的我们……我们总是学不会。”
她也最终没能够学会,而且还犯下了与先人们同样的错误,被这浪漫坚决的“一生一世”给狠狠地伤了个彻底。
所以,她才会这般迫切地,希望程宜笑学会。因为只有她学会了,才能够好好地守住自己的一颗心,在这世间孤独而又灿烂地继续美好下去。
“生命不一样的长度带来不一样的厚度与重量。”
“笑笑,作为非人类,在真心真情的赌局之上,我们是真的不如人类——因为我们是真的输不起。就如同我和你父亲……这个代价太大、太过沉重了。”
程慕予望着程宜笑,竭尽所能地保持着母亲温婉贤淑、云淡风轻的微笑,却还是在程宜笑平静接受的乖巧眼神下,从悄然红了的眼眶里,含着笑落下了两行单薄而晶莹的眼泪。
“……笑笑,是妈妈太天真了。”她几近哽咽失声地向她道歉,“我被你爸爸骗了——也害了你。”
道歉的话一经出口,翻天覆地的愧疚与痛苦便再也抑制不住地冲破了最后的心理防线,彻底地将她席卷覆没。
程慕予的眼泪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接二连三地往下掉,心里是痛不欲生的千言万语,吐出口的话语却无一不陷入了相差无几的道歉循环: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