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她累了。
薛荔对自己示了弱。
纵然她极力挣扎试图免于程宜笑所卷起的漩涡,又一浪盖过来,她还是被没入了洪流。因为,程宜笑的宣判还没有结束。
“薛荔,你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薛荔神情麻木地睨了她一眼,早已经无心计较她直呼其名的不敬之心,声音沙哑地缓缓吐露猜想:“是你母亲的梦魇反噬,还是……另有其人要对我们这些当年的‘余孽’赶尽杀绝?”
“……都不是。”程宜笑神神秘秘地向她笑了笑,淡淡道,“这些,不过都是掩人耳目的理由罢了。”
薛荔怔了一怔,而后脸上流露出悲哀而讽刺的微笑,喃喃似的轻声问道:“他……也是自杀的?”
她确是早就死了心的,但听到姚夫强为了程慕予母女如何万般牺牲成全,她还是会心口发疼。
程宜笑默然地看着薛荔不堪一击的模样,顿了顿,偏偏在这个话题上放过了她,道:“不是。”
“我爸爸他,是被我害死的。”
即便他不在最后关头猛然醒悟其中玄机自杀,她也会杀了他。
“什……么……”话一入耳,薛荔如遭雷击,整个人都随之颤了一颤,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神情凝滞宛若硬生生地被神魂出窍。
程宜笑眉眼清浅地含笑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好心”地证实了她刚才听到的石破天惊之语并非是幻听所得的假象。
薛荔凝视着眼前这个怎么也看不透的女人,沉默许久,才艰难而茫然地憋出了一句简单却沉重的问话:“为什么?”
“因为我妈妈。”程宜笑没打算隐瞒,诚实而坦率地告诉了她全部,“如果他不死的话,梦魇重回,反噬的将会是我妈妈。”
她的表情温柔且纯净,像是踏着第一缕晨曦降临人间的天使:“我妈妈即便知道,也不会舍得杀了我爸爸的。她若是舍得,二十年前便会血刃了他,为我们虞精一族报仇了,又怎么会为了他将一切逆天而为地忍下?”
然而,这一切都是视觉美感造就的假象——她是长着天使脸庞的魔鬼,却比天使更让人惊叹。
“所以,在梦魇反噬逼疯我妈妈之前,我替她屈从了的本心,杀了我爸爸。”
她是这般的残忍和直接,却让薛荔为之动容。
程慕予是天使,总舍得牺牲与成全,结果带来的也不过是程家表面温馨美满实则满目疮痍的海市蜃楼般的假象而已。温情脉脉皆是虚妄,唯有伤痕累累是真。
程宜笑虽是魔鬼,但她火眼金睛,神思清明,识得破局之关键,懂得长痛不如短痛,快刀斩乱麻,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她带来的支离破碎、鲜血淋漓、痛彻心扉是真,但却是在刮骨疗毒。
魔鬼比天使更善于体察人心,因为魔鬼更真实地存活于人心之中。
如若程宜笑不是程慕予的女儿,如若她不曾精妙地算计报复于她,薛荔可以肯定,程宜笑是她最为欣赏和赞叹的那一类人。也是,木萧自小便从未让她失望,眼光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不由得,她竟恍惚间觉得很是可惜。
……如果她不是程慕予的女儿,便可以是她薛荔的儿媳了。木萧便也不会怨她。至少,薛家还是能够为他留下一道自由呼吸的缺口的。
如果是这样,那该多好。
但这世间从来没有那么多美好的如果。
如果程宜笑不是程慕予的女儿,她和木萧间没有了最初的算计,恐怕连开始都不会有。更何况,同性相斥。她再欣赏程宜笑的为人处事,也未见得真的乐意她做自己的儿媳妇。
建立在未发生之事上的自我揣度,毫无意义。
程宜笑所言非虚,她确实算计不过她。
她们是同样心狠手辣的人。但是她远不及程宜笑看得明白,又如此痴妄执拗,在双方对阵之际注定会输得一败涂地。
薛荔轻颤眼睫,唇边勾画出一抹摇摇欲坠的笑意,像是开在穷途之上颤颤巍巍地还带着雨滴的半败荼蘼,满眼繁华落尽的颓废与衰败,却是此生再难及的异常美丽。
她发自肺腑地由衷轻叹道:“程宜笑,你注定是比我还要有所作为的人物。败给你,我心服口服。”
“只是可惜,这样的我们,也是注定做不了一家门内的婆媳的。”
“我对此早就知晓,所以未曾有过奢望。”提及婆媳的话题,便是间接地牵扯到了薛木萧。程宜笑垂眸浅笑,掩去了眼神中不由自主沉淀的半分黯然,神色淡淡地回应道。
“薛荔,能有他这样的儿子,是你这辈子可遇难求的福分。”
“他是个好男人,以后也定然会是个好丈夫、好父亲。你大可放心,他不会走上爸爸的后路。只是……像我这样的女人,是不会有做他妻子的福气的。”
从头到尾,她、程宜笑都没有提到薛木萧的名字,皆以“他”称之。
这既是她拿捏得准分寸,避免惹得薛荔愈发心塞不快,也是她于心不忍,如今怎样称他都似乎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