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是没有眼泪的,可血泪终究不同。
许是由于那是万劫不复的开始,所以天道垂怜,给了不是生者的亡鬼留下血泪的权利——更准确地来说,这血泪,是她轮回来世的眼泪。
忤逆天命,宁愿选择燃烧神魂,也要使得自己拥有更强大的恶灵厉鬼的力量报复人间,便注定同时燃尽其轮回来世,这是天道秩序辖下为此应当付出的代价。亡鬼生生流出血泪,便是要将她轮回来世的眼泪连同与之相对应的生者资格,皆化作两行血泪在这一世流尽。其前途下场,不是地狱苦厄,便唯有魂飞魄散。
月忘忧轻颤了颤眼睫,叹息道:“成璧,你这是何苦。”
“为了一个负心的男人,你已经把自己的这一世给赔了进去,爱他如命却惨遭背叛。这是命定之数,你我现如今皆没有办法改变了。既已如此,你难道仍嫌不够,还要把自己得以轮回的生生世世也给赔进去,只是为了报复他吗?”
“——成璧,这不值得。”
“他负你,是你今生的劫数,也是对你来世的成全。天道均衡,他犯下的错误与罪孽迟早都会偿还,你经历的遗憾与伤害也终有一天会得到补偿,只不过是你这一世不能够看到罢了。”
“你既然已经身死,便应当放下,向更明亮广阔的未来去。强留人间尚且能够从宽处理,可你若是行伤人、夺力、作乱之事,那便定然会影响你轮回往生。你本可拥有衣食无忧、遇人贤良,拥有大多人都及不上的来世,又何苦如此?”
不知为何,注视着眼前满目怨恨、血泪斑驳的亡鬼成璧,月忘忧的心里满是凄凉,竟为了劝服她不要犯下不可饶恕的过错,说出了这等不得透露的天意安排。连她自己都在不由得地叹息告知成璧这些时,由衷地感到颇为诧异与震颤。
月忘忧已在尘司属下工作多年,最多时候即是在八苦居处理档案资料之事,最是见多与见惯了种种爱恨嗔痴的困顿苦痛——她当然知道,她不会单为眼前这一个为了报复宁愿化为厉鬼的成璧而心生特别的怜悯与同情。
所以,她才会感到这么的惊诧和错愕,尽管她的面上不曾显露分毫。
她不急不忙地对此暗自思索了一番,猜测所得的结果她算不上难以接受:或许,她们曾经认识,只是后来她留在了八苦居,而成璧轮回往生去了,故而如今再相遇,她下意识地为成璧的选择感到格外的可惜;又或许,她们曾经并不相识,但她们彼此以往的经历有诸多相似之处,成璧的痛苦与绝望都是她曾亲身经历过的,只是她现在不记得了,因此当成璧表露出相似的行径时,她不明缘由却还是在明冥之中受到了共鸣的影响。
“呵呵呵呵呵呵……”那名叫成璧的女鬼笑得满脸通红,喜气洋洋的模样很容易让人误以为她笑得满面春风,“你也说了,我这一世是不能够看到的了——如果我不能够亲眼看到他遭到报应,又如何能够解我心头之恨呢?”
她语气恨恨,眼底淬着冰冷而剧毒的讽刺锋芒。
月忘忧面色平静地注视着她,并无任何的反应地由着她说。
成璧也并不怕她,见她不语,甚至还挑了挑眉,愈发冠冕堂皇且理直气壮地幽幽说道:“如此,那我便不要轮回往生好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仿佛说的当真是无关痛痒的小事一般。
“以后的事情,有谁能够说得笃定明白?我不过是区区一介凡人,现在死了,也不过是一只小鬼——在所谓的天道命数面前,怕是比沧海一粟之于沧海,还要微不足道一些,又如何能够听信你们这些做神仙的人的话呢?”
所谓冷嘲热讽,冷的是绝望的心和怨毒的眼,热的是愤怒的语气和尖锐的话锋。成璧生前甚少说得这般锋利刻薄的话,死后倒是说得越发的熟练自如了。
活着,毋庸置疑是一种资格。可有的时候,活着亦是一种封印或枷锁。现如今,成璧虽满心怨恨与不甘,却又由衷地为自己脱离了“生”之枷锁而感到庆幸和畅快。
“我就要在这一世,活个淋漓痛快。往后的生生世世,不要便不要好了。”成璧娇俏而坦然地笑了,血泪沁入红衣,如同她云淡风轻的话语一般,轻而易举地消失在了视野里,“与其继续在不确定悲喜的生生世世里无知无觉地辗转沉沦,我宁愿把我所有的一切,都倾注在这一世里,一次性活够本,便算了结。”
“如此……至少,我可以把握我死后的日子。”
她喃喃着,神情再度渐趋疯狂,眼神却越发的坚定与决绝。
“只要我能够强撑着不离开这人间,便暂且不必受到那天道命数的摆布。我想要做什么,便去做什么,反正我都已经死了,连轮回来世都没有了——这才是真的活得痛快!”
“以前我还活着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些。现在我死了,我终于知道了,自然是要牢牢地把握住。这是上天赐予我最后的机会,让我能够在死后更加自在痛快、真正不留遗憾地走完人间这一遭!”
月忘忧与她对望,并没有开口反驳她。
她也曾生而为人,尽管她已经没有了那时详细的记忆,但她依然对人类“只此一生,只此一世”的短暂生命保持着感同身受的立场。因此,即便她很想索性将错就错,先极力把成璧给劝下来,但听了她这一番话后,她只是嘴唇动了动,而后便打消了反驳她的念头。
——因为她根本无法反驳。从成璧的立场来说,她所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月忘忧理解她,更不想做为职责所在不择手段、不顾人类立场与情意、哄骗他们去遵循天意命数的“神仙”。
她原本想和成璧说:这世间远不止你一个人,被全身心爱着的那个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