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人向来是惯会得寸进尺的动物。在朱子豪频频提出教四喜无语的幼稚请求得到了宽容且耐心的应答之后，他在短时间内迅猛升级，开始问出一些她难以回答或是回答不上来的话。
比如说：“应阳姐，你说恶灵为什么会成为恶灵啊？”刚才还在专心致志地剥着柚子的朱子豪突然间停了下来，思维跳脱地抬头询问应阳道。
“……我不知道。”看着眼前一脸天真无辜的朱子豪，四喜只觉得一阵心梗。要知道，她可是个恶灵——多少年来，她都不曾感受到过这等心梗的滋味了。
以及，她是真的不知道。
四喜这样直白性子的人，自是不会执着于这一类自认为没有意义的事情刨根究底，所以在朱子豪忽然开口问她的时候，她只能憋出这样的一句回答，这既是出于真的无语，也是因为她是真的被他问住了。
“我当然知道你不知道真正的原因啦，毕竟应阳姐你又不是恶灵。”朱子豪自觉有些失言，朝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摸了摸后脑勺解释道，“我只是忽然间想到了这个问题，想说出来和你讨论下而已。”
“……”
不，我是。
可即便我是恶灵，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因为什么而成为了恶灵的。
四喜听了，只觉得自己心梗得愈发厉害了。
她努力假装自己是在沉心思索他所提出的问题的样子，沉默须臾之后，缓缓用一种保守猜测的语气开口回答道：“或许……是因为他们曾经在无意中犯下了大错，却还都坚持认为，自己并没有做错吧。”
四喜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引得暗中的阴阳与一世不由得又是一阵侧目。
阴阳甚至难得这般显露声色地在脸上浮现出些微诧异与新奇的神情，而后她眯了眯眼睛，默然垂敛眸色陷入了沉思。
善恶相对，却都是须得由人自己在现实中学习与懂得的。
世间大多的恶人，过往皆不曾得到过多少来自于他人的良善与爱意，又或许他们曾经得到过，但却不愿意抑或是无法去相信，这真的是好意。
对一个人好并不难，但是若要一直对一个人好，抑或是对一个恶人好，很难。爱意是相对守恒的。如果要对一个恶人好，就首先要把先前他所被亏欠的那些都如数弥补填缺。这是真的很难——即便不论“一个恶人之所以成为恶人所被亏欠的那些究竟是什么、又有多少”，也不得不面对“一个人究竟能够竭尽多少爱意来给予别人以为救赎”的现实难题与真实困境。
而所谓恶灵者，更是所谓“恶人”队伍中的个中翘楚。
可四喜同样是恶灵，却与其他寻常的恶灵截然不同。她看上去就真的仿佛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不像是过往欠缺过应有的爱意汲取的模样。
这在她能够真的包容忍受朱子豪日益严重的黏糊与依赖中便可见一斑。自身不曾从他人身上汲取到充分爱意的人，自己多半也是枯竭的，自然是无法挖掘出爱意来赠与别人的。四喜能够对朱子豪表现出出自真心而非虚伪的善意，便足以充分说明，她接受到过别人的爱意，且不少。她识得也懂得爱与良善，甚至能够独立自主且真实随心地表达它们。
一个不缺乏爱且能够表达自身爱意的恶灵，挺新鲜的。
四喜却是觉得，这人世间居然能有朱子豪这样天真幼稚的人类“天才”，也是挺新鲜的。他既让人哭笑不得，也真教人艳羡，但又不至于让人怨恨和憎恶。
这约莫也是朱子豪这类人的一种保命天赋。
四喜看着眼前就差直接在脸上写上“我觉得应阳姐你说得对”这样明晃晃的迷弟马屁精言论的子豪弟弟，忽然想起了他那替他遭受了恶灵袭击重伤的母亲。
“子豪……你觉得，所有的恶灵都罪大恶极吗？”当四喜反应过来的时候，她早已将这一句心之所至的话语不明缘由地脱口而出了。
还在沉吟思索着刚才他自己提出来的问题的朱子豪闻言愣了一愣，缓冲加载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问的到底是什么，来不及多想就又一头扎进了对新问题的思考当中。
而四喜则想着，话既然已经问出了口，便是收不回去的了，不如等一个对方的回答，看看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她作为恶灵在世间“活”到了今时今日，自然是不差朱子豪的这一句看法的。可是现在，她就是莫名其妙地很想听一听朱子豪给她的回答。
于是，两个各自一脸空白的人默默无言地四目相对了良久。
一直到朱子豪终于顶着“他应阳姐”平静耐心的目光勉强思索出了一个能够称得上答案的答案，率先开口打破了他们之间这一微妙的沉默：“虽然……我是很讨厌害得我们这么狼狈的那些恶灵们不假，但是他们是否‘罪大恶极’，并不是我能够去评判的。对此……我只能说，‘不知全貌，不予置评’。”
他又不是神灵，连了解对方尚且都无法做到，又怎么会有资格去评价、宣判别人什么呢？
子豪弟弟的一大优点即是，他素来都很有自知之明。这使得他即使有时显得很愚蠢，但因为他时刻无意识地保持着一种天真的尊重与谦卑，也实在教人不是很能讨厌得起来。
“而且，人还分好坏呢。”朱子豪依然斟酌着下来的字句，眼神认真地继续回答她道，“人心莫测，世事双生。或许……恶灵当中，也会有‘好人’存在呢。”
他回答时因为认真而神采奕奕的眼，像是漫漫黑夜里唯二的两炬星光。
四喜从来未曾想到过，在见多了不寻常之事的不已处内，竟还会有这般天真纯粹的天才。她看着他，目光复杂，像是偶然遇见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怪物，又像是憧憬着复杂的世界里有幸遗存的稀世珍宝。
“恶灵都叫‘恶灵’了，还能是好人吗？”她耐人寻味地反问他道。
可朱子豪答她答得毫不犹豫，且理所当然：“当然能是啊。”
“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绝对的东西，‘人’就更复杂了。”难得子豪弟弟也会有这种颇具心灵鸡汤风味的哲学时刻，尽管他本人并未有所察觉，只是坦诚直白地向四喜阐述着自己的观点，“更何况，人是会变的。我相信，恶灵也是。”
“……或许吧。”四喜默默注视着朱子豪，对他的话未置可否，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反驳，看上去像是只敷衍性地应承了他一句，便把这个她不是很想谈论的话题给就此略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