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折滦是真被折檀这话吓了一跳的。
有一瞬间,他确定阿檀可能是在跟他说话——毕竟,他内心是不断涌出进去看看阿檀的念头。但又想了想,觉得不可能。阿檀不可能知道他在外面,而且,他也没吼啊。
结合上次阿檀向老天爷要银子和今天晚上听到她吼胡姨娘的事情,折滦想来想去,还是倾向于阿檀脑子受了刺激,多了个自说自话的毛病。
折滦满心眼里都在怜惜她。上次,他听她在墙角边朝老天爷要银子,心里就不好过了。
在这个家里,阿檀想要点银子都要朝老天爷要,那现在,她又是以何种心态朝着墙外喊出:“有本事进来啊”的话呢?
折滦在战场上见识的多。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那还是他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他们那一批战士去的人多,但是回来的少,在战场上死了的人,也没被拉回来埋掉,那一站事态紧急,顾不得清理尸体,所以连夜扎帐,营帐外面,到处是死人。
有一个跟他同营帐的也是第一次上战场,胆儿小,被鲜血和尸体吓破了胆,当时也是这样,半夜突然醒来,对着营帐外就喊天喊地,让外面的死人不要进来。
后来还是一个老兵看不下去,将人打晕托人带走了,后来就再也没见过他。
折滦心痛如绞,他万万没有想到,阿檀竟然也得了这种病。
他想出声安慰,但又怕吓着她,他想离开,却又担忧她的身体,好在阿檀很快就回去了,他长吁短叹,心疼不已。
他这厢将折檀想成了脑子有病之人,折檀却觉得她说完那话之后,外面突然就静寂了下来,再没心声,于是十分欢快。
并由此得出一个结论——做人还是要狠一点,不然连幻听也吓不住。
但她如今知道了幻听的苦,已然打算好好根治了。她回去也不睡,而是摆出熬夜的架势,将屋子里医书都搬进了房间,准备都看完——好在只有三本,又可以不看治病的法子,只看病状,所以一夜过去,还真的让她看完了。
天刚亮的时候,小米过来伺候她起床,见她精神气好的很,这才放心。大年初一,是不能继续请大夫了,即便是夫人和国公爷不介意,但是寓意总不好。
大年初一做什么事情都是要好好的,这就是一年开个好头。
折檀看了一晚上的书头也不晕,最重要的是她不困,虽然嫡母说要她好好休息,不用着急去请安,但折檀却还是恭恭敬敬的去了——她身体没事不去请安,心里就会虚。
老实孩子做不来亏心事,即便变坏了也还是遵守礼仪法度的。
折檀准备一如往常去请安,但她发现,今天好多人对她的态度都变了。首先是二姐姐,平时暴躁的吊梢眉今天平平稳稳的柔成了一条直线,显露出她对自己的小心。
“头疼不疼啊?”,折枝问她:“要是疼的话,你就回去睡。”
天大地大,身体最大。
折檀一边享受——难得二姐姐对她如此温柔,一边愧疚——她不想让家人担忧。于是脸上一会儿飘飘然,一会儿愁闷,换脸之快,情绪之复杂,看的折枝更加担忧起来,“你真的没事?”
折檀坚定的点头,“二姐姐,我没事的。”
有事没事的,折枝已经不信了。
她昨天亲自过问的大夫,大夫说是折檀懂事,心里苦,脸上不露,于是就更苦了。这就好像是吃了苦瓜和黄连,还不让人家吐,只好咽下去,将苦水都吞进肚子里,发酵,发芽,长出了无数的苦瓜和黄连,占满了她的心和眼,然后侵入到脑袋里,这才不受自己的控制。
“就是将所有的情绪都逼到了嘴巴边,平时忍着,实在忍不住了,就情不自禁的喊出来。”
怎么办呢?
清静是一个,还有一个便是让她觉得世上之物都很美好,要包容她,爱护她,让她觉得幸福。
总而言之,折檀的情绪必须是和缓的,不能有任何刺激她的存在。
折枝听的心里难受,昨天晚上一晚没睡,一半是自责自己没有照顾好妹妹,一半是想着以后怎么办。再看看折檀现在这副“强颜欢笑”的模样,就更加的发愁了。
好在嫡母是个好人,见她神色一直不好,瞬间明白了她的难处,眼见请安的时辰还早,直接将她带到里屋,让婆子丫鬟都退了下去,只剩下她们两个人,道:“本是想出了元宵再跟你说的——我准备将阿檀搬个屋子,她自己住,一个人清静,在院子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被人管着,也不用被人盯着,许是就会放松些。”
乐氏觉得自己想的很好。但折枝却不是这般想的。她是亲姐姐,想的是阿檀这个性子,到了别的地方会不会晚上睡不着?她觉得折檀离不开她和姨娘。
但嫡母是好意,她也不能反驳,所以就委婉的想将折檀过了年送到郊外的庄子上去。
“她没去过那里,想来会喜欢。”,折枝道:“庄子大,她去了散散心也好。”
乐氏觉得可有可无,随意的道:“你问问她,她喜欢就好。”
折枝觉得嫡母这种冷心冷肺的人对折檀这般照顾已经很好了,她感激的道:“多谢母亲。”
乐氏最不耐烦这种,她觉得自己不过是举手之劳,倒是不用这般感天动地的。说完看看时辰,道:“人应该都来齐了,出去吧。”
人确实已经来齐了。就连平日里不会过来的折墨也在,折枝朝折墨行了礼,然后坐回原处。这时候,她就发现阿檀在有意无意的看着长兄。
她咳了一声,想提醒阿檀别太瞧的狠了,免得被长兄怪罪,但连咳嗽了几声,折檀还是没有回答,她只得扯了扯阿檀的袖子,“眼睛收回来。”
折檀这才惊讶的收回了眼睛。
然后背后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毛骨悚然!
刚刚,她听见幻听哭了。
用的长兄那冷峻的声音,温柔的,极为缠绵的哭了。
呜呜呜的,像极了一个死了爹的人。
折檀从未……从未见幻听哭的如此可怜,尤其是一边哭,一边还在不断的道:我那可怜的阿檀啊——
——可怜的阿檀啊,父亲不疼她,生母也不顶用。
——可怜的阿檀啊,姐姐还经常骂她。
——可怜的阿檀啊,我还不能去抱抱她。
——可怜的阿檀啊,我何时才能对她好一点。
声音在她耳朵边哭,哭的缠绵悱恻,哀怨异常,与平常的咆哮跟嘶吼极为不一样。
折檀听的心里发毛。这也幸亏不是晚上,不然听这似鬼般的哭泣之声,不得害怕?
她深吸一口气,任由耳边的哭声越发凄厉,也不再去看长兄。
她不敢。
她不敢将长兄端坐在一侧神色肃穆,戾气颇重的模样跟脑海里幻化出甩着手绢,不断抹眼泪的长兄重合。
二姐姐变的和颜悦色,嘶吼的幻听也成了哭泣鬼,于是再发现大姐姐和二哥哥对她也百般和善后,她觉得自己悟了。
——因为大家知道她得了病,所以都不敢刺激她。
就是她自己,也不敢刺激,脑海里不敢咆哮,只敢嘤嘤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