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我叔父尚是拱海城荣誉子爵,此衔之于空明宫,如星湖公爵之于复兴宫,地位殊要,显赫一时。”漫天欢呼中,詹恩坐在看台上,一边鼓掌,一边向着隔壁看台一位得意洋洋的封臣点头致意——后者赞助的战士刚刚取胜。“如星湖公爵?”泰尔斯同样向着获胜的选手鼓掌,他微笑开口,外人看去就像在跟南岸公爵拉家常:“这么特别?”希莱瞥了他一眼,似乎觉得他不够谦虚。“我父亲曾倚仗叔父为左膀右臂,让他分管政务,可想而知索纳曾受过的信任,还有他在家族中的地位、他的权势能量,”在欢呼声中,詹恩话语一顿,“以及他在翡翠城乃至南岸人心中的分量。”还有他在父亲心中的分量。詹恩默默道。“让我们欢迎比绍夫这一轮的对手:来自红土的天佑战妇!勇士多撒蓝!下注的时刻到了!”又一场比武开始,一位叫多撒蓝的强壮女勇士——这可不多见——踏上场地,观众们呼声震天。这么说,索纳曾经深受信任,乃至权倾朝野——泰尔斯若有所思,直到被战斗开始的鼓乐声打断。经过连场厮杀,选将会留下来的选手们由弱渐强,血腥和激烈程度也直线上升,可泰尔斯却早已心生厌倦——无论是强迫自己装出看得津津有味的样子,还是忍受某些血腥残忍却总能激起欢呼的场面,抑或是在这两者之外忧心翡翠城的前途命运。相比之下,作为全场焦点的詹恩一直保持着得体坐姿和亲切微笑,他不时鼓掌喝彩乃至唤人下注,根据战斗过程和胜负结果,适时表现出期待、兴奋、快意、惋惜、惊喜等情绪,更要跟不同看台的封臣和来宾互动往来,一旦被主持人提到(“看啊,这下后手刺击石破天惊!连詹恩公爵都赞叹连连!”)还得起身回应观众,一举一动,无不展示出南岸公爵对选将会的重视在意与勃勃兴致,令许多本就为激烈厮杀而来的观众们更加放松,更肆无忌惮地沉浸于自己的兴趣爱好。如斯修养,泰尔斯只能自叹弗如。“我记得,索纳叔叔对外人很严厉,很多人都怕他,”希莱突然发声,言语间感慨不少,“但是他从来没有凶过我,相反,叔叔对我很好,视若己出,有时甚至比父亲还要好——也许因为他自己没有女儿吧。”泰尔斯下意识侧目,詹恩则紧皱眉头。“当我闯了祸,因‘行为不端’而得罪卡拉比扬姐妹时,”希莱沉浸在回忆里,“还是叔叔赶回来为我出头,跟卡拉比扬夫人对质,为此还跟父亲大吵一架。”“但他既没能阻止你被送进神殿接受‘教育’,也没能说服父亲不把你嫁给平托尔家,”詹恩瞥了妹妹一眼,“只是故作姿态罢了。”“当然,那是……过去了。”希莱注意到哥哥的眼神,还以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泰尔斯将两人的互动尽收眼底。“他同样相当提携我,我游学东陆时,也时常与他通信,倚仗他的人脉关系,”詹恩咳嗽一声,嗓音严肃,“所以,当父亲十年前——不,已经是第十一年了——不幸遇害,而凶嫌竟是我叔父时,整个南岸领乃至星辰王国都为之震惊。”詹恩和希莱都沉默了一会儿。“看哪!太惊险了!”“杀!杀!杀!”竞技场上,女勇士气势如虹,杀得眼前笨拙的黑甲敌人手忙脚乱,胜利在望,看台上的呼声越来越狂热,也越发有节奏。“如果索纳子爵和你们父亲如此亲厚,又深得信任,几乎就是公爵副手,那他又为何要……”泰尔斯试探着问道。詹恩闻言轻哼一声。“如果我按照官方的统一口径,告诉你叔父是觊觎公爵之位,你大抵不会相信?”“不一定,”泰尔斯斟酌着用词,“但这些年的经历,让我知道每個人都很复杂。”“是政见不合。”希莱叹息道。泰尔斯目光一动。公爵点点头,目光复杂:“哪怕是共享同一份血脉,绣着同一个家徽的亲兄弟,当站在他们身后的臣属不同时,一切就不一样了,感情将让位于理性,血缘亦拗不过利益。”听着他们的话,泰尔斯却略略走神,想起法肯豪兹和凯瑟尔王的话:【要知道,当你的封臣和麾下群情激愤,众意昂然,站在浪潮前的你除了随波逐流,可没有太多选择。】【万一你演得太好了,深藏不露,人人信服,成功化身诸侯救星封臣希望……被你欺骗而支持你的人,他们会汇成滚滚浪潮,用名声,立场,阵营,利益,关系,局势,用一切裹挟你前进,不容你抗辩,不由你掌控,更不许你反悔——他们会爱你,更甚于恨我。】“当年我还很小,脾气不好不喜见外人,也不关注这些,记不太清一些细节,”大小姐摇摇头,神色紧绷,“但是父亲和索纳叔父,他们从不把外面的事务带回家,更从未在餐桌上、在家人面前红过脸吵过架。”“这就是问题。”詹恩冷冷打断。泰尔斯和希莱同时看向公爵,而后者目光有异:“母亲曾说过:相比起家人亲人,只有客人,才从不在餐桌上吵架。”希莱闻言紧皱眉头。“那照此看来,我跟陛下是真父子无疑。”詹恩和希莱齐刷刷转向王子。“别介意,只是随口一说,”泰尔斯咳嗽一声,“所以?”“所以后来事情就发生了,”詹恩加快了语速,似不欲多言,“虽未能避祸,但父亲于遇害前早有预料,是以未雨绸缪:一俟出事,翡翠军团就逮捕了索纳及其党羽,待我千里迢迢回到翡翠城时,案件已近水落石出。”“最后,索纳叔父对罪行供认不讳,自尽狱中,他的党羽们则四分五裂,纷纷伏法。”希莱表情紧绷,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中的决斗。“这么快?”泰尔斯眼珠一转,“甚至在你回到翡翠城之前?”“确切地说,是赶在中央王室遣使翡翠城之前,”詹恩不动声色,“我想,有些话就不必说得太明白了。”泰尔斯一凛。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崖地公爵,独眼龙廓斯德在他去往埃克斯特前留下的话:【他甚至想插手六豪门和十三望族的继承……就两年前凯文迪尔的家族内斗,都有他的影子在。】“更何况翡翠城体制完备,自有法度,”詹恩淡定道,“事涉鸢尾花家事,为了避嫌,更为了安定人心,索纳弑兄谋反一案被交由城中公署办理——杰夫·雷内当时是运河区警戒厅长,以行事不偏不倚,甚少疏漏而著称,斯里曼尼则是他手下的得力干将,当年,他们都是参与此案的人之一。”泰尔斯和希莱对视一眼:“啊,所以这就是原因。”詹恩继续道:“还有今晨遇害的卡奎雷警戒官,十一年前我叔父下狱时,他是监狱的守卫之一——我猜敌人有个复仇名单,一个接一个地从上面划掉名字。”“那其他人呢?那个酒商?还有羊毛商?”希莱追问道。詹恩摇摇头:“在倒台之前,索纳叔父位高职殊,他曾负责分管翡翠城乃至南岸领的情报商人和暗账收支,甚至是民间社团的监控事宜——比如血瓶帮。”希莱面色一变:“达戈里·摩斯,还有迪奥普?”“他们都曾为索纳服务,”詹恩点点头,“尽管他们那时都是小人物,叔父怕也未必记得他们。”“等等,他们都曾是你叔叔的部下,可是你依然放心地任用他们,直到现在?”泰尔斯难以置信。“索纳叔父在南岸领的关系和人脉盘根错节,就连阿什福德都曾在父亲的授意下为他办过事。如果我要把每个向索纳鞠躬汇报过的人都清洗掉,那整个翡翠城都将无人可用。”说到这里,詹恩探身前倾,为场中比武者的一记进攻而热烈鼓掌,逼得泰尔斯也只能同样前倾,装出兴奋观赛的样子,努力在助威声中听清詹恩的话:“更何况,在当年为我叔父服务的人手里,摩斯和迪奥普是刚刚被招募不久的新人,已经算是牵涉得少的了,所以他们才能在谋反大案后得到提拔,遂有今日地位。”泰尔斯反应过来,接过话头:“所以,他们算是索纳倒台之后,方才得到提拔的受益者?”“或者变节者,”希莱肯定道,“也许这让他们上了复仇名单。”泰尔斯眯起眼睛。那么怀亚的猜想是对的:雷内、斯里曼尼、卡奎雷,包括被自家父亲连累的小波尔温,他们确实是因为同一件事被盯上的——索纳的叛党旧部卷土重来泽雨轩 zeyuxuan.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