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威听得羊祜的话,心里一直以来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他不由地肃容坐直了身子,再次重复问道:“也就是说,你们泰山羊氏,是真的不看好大将军?莫不成是看好太傅?”泰山羊氏现在的代表人物,是羊耽, 也就是羊叔子的叔父。再加上羊叔子年纪不大,自然是代表不了泰山羊氏。但羊叔子日后定然是羊氏里难得的人才。他的最终选择,至少透露出羊氏的一部分真实看法——分散投注嘛,世家本能。若是说前两年羊叔子拒绝州府征僻还是在造势。那么现在已经到了出仕的年纪,又遇到大将军亲自征僻,怎么说也应该答应下来了。若不然,再往上,可就是天子征召。问题是, 现在天子才几岁?可以说,大将军的征僻,实际上已经是大魏最高规格的征僻。谁曾想,羊叔子居然仍是拒绝了。按世家多方投注的风格,羊祜的做法,很不合常理。再加上羊祜方才所言,虽是转述其叔母所言,但未必就不是羊氏内部的看法——至少也是一部分看法。排除了所有的可能,那么结论就只有一个:羊氏是真不看好大将军。换了别的家族,倒也没什么,真要相信羊氏的眼光,大不了就和羊氏一样,让后辈再等等看就是。但夏侯氏不一样。因为夏侯泰初可是大将军的表亲,现在是真打算要前往许昌为大将军效力。羊氏的选择, 对眼下的夏侯氏来就,真是一个糟糕的消息。其实吧, 夏侯泰初, 本来也是太傅的姻亲,只是……唉!夏侯威心中念头百转千回,脸色也开始变得阴晴不定起来。羊祜看到他这个神色,知道对方可能想多了,连忙摆手澄清道:“族中大事,非祜所能知晓,祜之所言,不过是祜一人的看法。”他确实是不知道。因为现在的他,还没有资格参与羊氏族内的决策。也正因为他代表不了羊氏,所以出入外舅府上,没有任何顾虑。夏侯威沉默了下来。好一会他才长叹:“想我夏侯氏,自太仆公(即西汉夏侯婴)时起,亦有四百余年矣,没曾想,却是沦落至此,左右为难,前后皆困。”羊祜与夏侯威颇是亲近,要不然当年也不会在夏侯威的做媒下,娶了夏侯霸的女儿。看到此时一向豪爽的夏侯威竟是有些英雄气短意味, 羊祜于心不忍,劝慰道:“老子曾言:祸兮福之所倚, 福兮祸之所伏。世间福祸, 本就是互为倚伏,昔日之祸,未必不是今日之福,今日之福,未必不是日后之祸。”“是福是祸,唯在人耳,四外舅又何须为一时之困而扼腕?”“嗯?”夏侯威听了他的话,总觉得有些话中有话,他注视羊祜,“叔子,此间没有外人,你不妨把话说得明白些。”既然已经把话说开了,羊祜也没想着要遮遮掩掩,只是仍给夏侯威打了一个提前量:“四外舅,祜尚年幼,下面的话,不过是祜私心所思,若是有冲撞之处,还请四外舅莫要怪罪。”夏侯威笑道:“你自己也说过,乃是二兄的半子,在吾心里,你早已是自家人,何须顾忌?但请说来就是。”羊祜沉吟了一下,似乎是在筹措言语,然后开口说道:“叔母虽女流之辈,但见识素来不凡,祜视之如母,她既对大将军有此评价,祜自是不可不放心上。”“故祜屡拒征僻,前来洛阳,就是想看看太傅是否可为大魏柱石。”夏侯威一听,心头顿时微微一凉:果然!比起大将军,羊叔子似乎更看好太傅?这么想着,夏侯威问道:“叔子在洛阳的时间也不短了,可能看出些什么?”“诚如叔母所言,太傅乃四朝老臣,两朝辅臣,大魏朝堂,声望莫有如太傅者。”羊祜谨慎地选择言辞,“再加上自先帝驾崩后,大将军所为,更是让不少朝中重臣,认定大将军远逊太傅。”夏侯威默然。作为曹氏姻亲,夏侯氏天然就与大将军亲近。但这两年来,大将军所为,确实是让人有些失望。“若天下仅有大魏,”羊祜说到这里,抬头看了一眼夏侯威,“以祜看来,那自然是与其选择大将军,还不如选择太傅。”虽然早就料到对方的选择,但此时听到对方亲口说出,夏侯威仍是有些忍不住地微微失落。羊祜虽然代表不了泰山羊氏,但多多少少也能看出,关东世家,恐怕……刚想到这里,夏侯威忽然回过味来:“嗯?嗯!”只见他有些失态地差点忍不住想要站起来:“叔子此言何意!”羊祜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顾左右而言他,说起了另外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据祜所知,当年镇东将军(即夏侯楙,陇右之战后被曹叡以镇东将军身份调去青徐)镇抚青徐时,曾在关东贩卖过蜀地的毛料锦锻。”“前些日子,族里派人过来拜访镇东将军,说是前几年的毛料已破旧不堪,想要再买一批新的……”听到这里,夏侯威再也忍不住了,霍然而起。但见他身子竟是在微微颤抖,满面激愤之色,牙齿咬得格格响,偏偏满腔的情绪又发作不出来。洛阳与关中恢复了商队往来的传闻,其实并不是什么小道消息。因为夏侯威知道,派出商队前往关中的人,就有自己的从兄夏侯楙。这些家族所派出去的商队,买卖肯定是要做的,但真要能提前探探路,估计也就是顺手的事。都是以百年计的大族,谁还不知道谁?夏侯威张了张嘴,最终却是发不出任何声音,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良久之后,他这才闭上眼,痛苦地坐回位置上,喃喃地说道:“大魏,怎么就变成了这個样子?”这些人家,虽然代表不了所有的关东世家,但至少意味着有一部分人心,是在思变啊!毕竟,世家是最善变的。人心,已经散了啊!看着夏侯威这般模样,羊祜叹了一口气,指出一个不少人不愿意面对的事实:“四外舅,这是因为,世道已经变了啊!如今的世道,早已不是武皇帝在时的世道了。”谷譌事实上,即便强敌压境,但只要大魏君臣同心,就算以大魏现在的底子,也未必没有希望。不信看看蜀国?当年不过一州之地,两代君臣,犹能奋发图强,一句“兴复汉室,还于旧都”,凝聚了多少人心?可惜的是,曹魏都到这种时候了,曹氏自己似乎还没想着要好好治理大魏的江山。时局危难立幼主,江山不稳托膏梁。这样的大魏,能给世人带来多少信心?并不是说现在大魏已经没有了忠臣,相反,大魏仍有不少人,希望太傅能站出来,稳住大局。但,你不能指望所有人一无反顾地继续给大魏当忠臣。夏侯威睁开了眼睛,目光直直地看向羊祜:“所以说,你们羊氏其实也没想着会站在太傅这一边?”羊祜苦笑摇头:“四外舅,我说过了,这些话,不过是祜私心所思,至于族中怎么想,非祜所能知晓。”夏侯威步步紧逼:“那以你个人而言,是不看好大魏?”“四外舅,祜又未出仕,看不看好大魏,重要么?与其想这些无关紧要之事,还不如想办法照顾好外姑。”夏侯威长叹一声:“吾明白了。”终于明白羊叔子为何不入仕了。世家能冷眼看着两百年的后汉轰然倒下,大魏开国才几年?还想指望他们一心要当大魏的忠臣?甚至夏侯威都隐隐猜到,羊祜所说的福祸相倚,到底指的是什么。自己二兄可能投了蜀虏,自己的从妹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嫁给了蜀主。小女儿听说已经由诸葛亮生前作媒,准备要嫁给冯贼。换作别人家,莫说是那些人心思变的世家,就是不准备参与大魏朝堂之争的羊氏,恐怕暗地里做梦都要笑醒。东边不亮西边亮,反正蜀魏相争,不管哪一国胜出,都不用担心家族没泽雨轩 zeyuxuan.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