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金子昕回过神来,蓝忘机已经翻琴入掌,那修长有力的手指看似轻柔地落在琴弦上,如玉般的白皙温润,此时却散发着令人心惊的杀气。客栈大堂内的气氛顿时降到了冰点,金子昕心头举棋不定,其他修士个个面面相觑,一时间静得连发丝的微颤似乎都能听见。
本来持剑的十几个修士已经将鬼修包围,如果一齐举剑刺杀,蓝忘机修为再高,也未必救得下来,但如果蓝忘机不在乎伤人的话,即使杀了鬼修,己方的损伤也将不可估量。看蓝忘机摆出奏琴临敌的架势,一贯平静淡然的面孔下,实在猜不透他究竟会不会下杀着,但那杀气却又是再明显不过。
可是就这样罢手出去,那脸就丢大了,金子昕犯了难,手数次握住了剑柄又松开,满屋子的修士都看向他,直觉脸上一阵没来由的燥热,最后一咬牙,道:“含光君既然要保这些鬼修,我今日就不杀他们,传信回不净世去。如果三日之内,含光君令他们恢复神智,自然是功德一件,但若救不回来,不净世回信杀之,想必含光君会以大局为重。”
蓝忘机只说一字:“好。”垂下眼睑,手指捻住琴弦,铮铮两声冷冽清响,好似“送客”二字。金子昕跺脚转身,手一挥,也不跟蓝忘机道别,带头走了出去,修士们纷纷收好刀剑跟随,其中有不少认得蓝忘机的,路过蓝忘机身边时都小声打个招呼,蓝忘机一一点头回礼,须臾间数十人走得干干净净。
掌柜战战兢兢地从后院出来,苦着一张脸对蓝忘机说:“公子,我这小店,真是惹不起仙家的大爷们,我可真难办哪。”蓝忘机转瞬间隐去肃杀之气,和颜对掌柜说道:“不用担心,不会伤到你的店,只需关上大门。再有就是我的房间,除非我请,不得进来。”然后又放了一锭银子在桌上,起身回房。
估摸着魏无羡应该在巳时起身,蓝忘机就坐在屏风外面的桌旁,看着先前送进来的几碟点心,一动不动地听着魏无羡那边绵长的呼吸声。好一会儿,魏无羡好像在榻上翻了个身,衣服悉悉索索响了几下,发出尾音翘起略微沙哑的一句:“见鬼,我这是在哪儿?”紧接着,穿靴子的声音响起,脚步匆忙地绕过屏风,两个人目光对上之际,魏无羡惊呼了一声。
“蓝湛?怎么又是你?”那双眼角还略带湿润的漆黑眸子里,笑意还是大过了诧异,蓝忘机总算在这句听起来不怎么动人的话外,找到了一丝丝安慰。他迎着魏无羡的眼光静静地看过去,什么也没有说,却又像说尽了思念和担忧,觉得有一瞬间魏无羡好似看懂了自己,黑眸明显在闪过几分柔光后垂下了眼睫,转向桌子上的点心。
魏无羡慢吞吞地走向桌子,走向蓝忘机,用手拢起完全散开的黑发,在头顶上束成一个马尾,待到想用绳子扎起来时,才发现没有头绳,正待罢手,却见蓝忘机伸手过来,月白的掌心中放着一根鲜红的头绳。
“蓝湛,你……”魏无羡这下子不能再躲着蓝忘机的眼光了,面对琥珀琉璃中的温柔善意,魏无羡还是说了一句:“谢谢。”蓝忘机顿了一下,也不知是喜是优,就是心里不自然地觉得这个词很生分,他低声回了一句:“不必。”尽可能地将惆怅压在舌尖以下,生分又如何,三年前就知道两个人之间就算不是陌路,也是无缘。
巳时已经错过吃早饭的时辰很久,魏无羡也不打算洗漱,直接坐到桌边,在蓝忘机对面拈起一块点心放进嘴里,马马虎虎嚼了几口下咽,顺手拿起蓝忘机不知何时递到他手边的水杯,一口气喝到底。末了,才对蓝忘机说:“我记起来了,昨晚我在树上睡着了,想是对付那些鬼修太累。是蓝湛你带我到客栈的?”
蓝忘机盯着魏无羡点墨般的黑眸,不像有故意隐瞒忽略什么,微微点了点头。
魏无羡一手手肘撑在桌上,另一手又夹了块点心,低头看着那点心在指尖转了一圈,短促地笑了一下,道:“真是越来越娇气了,对付这么几个人都会累得睡着。”
蓝忘机听他意思,好像并不记得自己魔怔的情形,到底还是不敢肯定,于是略微吃惊地望向魏无羡,可能是眼睛睁大了些,正好魏无羡转过头来对上了蓝忘机的脸,一刹就看出了蓝忘机眼里的不解。魏无羡噙着的那抹笑还未消散下去,顺手就往自己脸上摸了摸,一脸莫名地问:“我脸上有脏东西?”却把适才手上沾着的点心酥皮碎屑尽数抹在脸颊上了。
蓝忘机突然觉得好笑,忍不住微微弯了一下嘴角,魏无羡却像发现什么了不得的稀奇一样,一双杏眼瞪得老大,大声喊道:“蓝湛你笑了!蓝湛你居然会笑?!”脸颊上的酥皮碎屑却像女子敷得过厚的□□,因夸张的表情簌簌地往下掉。
这下子蓝忘机是真的崩不住了,连眉眼都带着藏不住的笑意,如春水初融,春山初绽,看得魏无羡心花怒放,旋即自己也启齿而笑。倒让蓝忘机一呆:魏无羡这笑容如此神似那夜星光下初遇的笑颜,明亮得穿透云深不知处劈山凿壁的三千铁律,穿透蓝忘机一辈子潜心书写的空字,从此把自己引以为傲的克己复礼一点一点消磨成无数辗转反侧后的情难自己。
两个人仿若相视而笑,有那么短短的一瞬,蓝忘机觉得魏无羡从来没有离开过,世上从未有过含光君、从未有过夷陵老祖,那些生离死别尸山血海反倒只是噩梦一场,醒来时你我还是少年,执手笑看粼粼水乡曲泾的落霞鎏金伴舟楫,天子凝露醉枇杷。
见魏无羡只顾笑着看自己,脸上却是一派狼藉,蓝忘机取出一方雪白手帕递给他,道:“擦脸。”魏无羡这才了然地抹了抹脸,看到指尖的点心碎屑,满不在乎地尽数吮进嘴里,也不接手帕,只将脸拍了拍,确信再也没有碎渣子了,将手中另一块点心塞进嘴里吃了,双手仔细拍干净,再转头对蓝忘机说:“哪有那么麻烦,这不就行了?”
蓝忘机也不理他贫嘴,默默地将手帕放回怀中,再看向魏无羡,尽量让自己问得很平淡:“你睡着之前,还记得什么吗?”你记不记得自己像不夜天那夜一样疯魔?记不记得你狠狠地咬了我?心里有些盼望魏无羡记得,又有些盼望他不记得。
但是魏无羡敏锐地感到了蓝忘机话里的不同,他警觉地挑起一边眉毛,目光在蓝忘机脸面之间上下扫视,说:“不记得,我做了什么?”蓝忘机看到他握紧了一只手,也罢,对魏无羡来说,不会是什么愉快的记忆,不记得最好,
于是蓝忘机只轻描淡写地道:“你那时在考虑怎么解除鬼修身上的摄魂符咒。”
魏无羡陡然站起身来,说:“不好!我那符箓的时辰已经过了!”带着些许不安瞧向蓝忘机,在认清蓝忘机面上泰然自若的神情时,又仿佛有点不敢置信。“蓝湛,你……不会吧。”好像已经预感到蓝忘机接下来会说出超乎寻常的话,于是满脸写满了好奇。
蓝忘机从怀中取出剩下的一叠符箓,推到魏无羡那边,道:“我已经重新封印了。”桌子那边魏无羡今日第二次瞪大了双眼,他的眼睛生得很美,素日里就如水杏含春,灿灿有神,像这样睁大了顾盼过来,不由得让蓝忘机心里轻轻地颤了一下。
“咳咳,蓝湛,看不出啊,你不是最厌恶我这种歪门邪道吗?”魏无羡复又坐下,收起桌上符箓,看似真心实意的问道。
“不讨厌,有用。”流水般自然的回答出自蓝忘机的口中,魏无羡还是没有放下先头的不敢置信,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他又奇道:“诶,你是怎么会用我的符箓的?”
终于还是要面对了,蓝忘机打从二人见面一开始就如鲠在喉的事,真真就是一根鱼骨卡住咽喉,吐不出来,咽不下去,但终究会刺破喉头的软肉,教你说出的话,句句都带着血沫味儿。
可是蓝忘机想放纵一回,不愿意提起手稿的事,不愿意提起拿给他手稿的那个人。和魏无羡的见面相处并不是他以为形同陌路的那样,也不是他渴望魂牵梦萦的那样,可这已经很好很好了。能够在每一个眼神交汇的背后,品砸出万分之一的温柔,犹如一滴甘露滋润荒原,蓝忘机计算过,待到一万个日夜之后,心头因失去魏无羡而蔓延出的荒漠,将足以化成绿洲。
那么,何必一定要自己拔出那根刺呢?让它扎在那里吧,也许日子久了,就是多一个疤而已,身上的疤痕已经数不胜数,再多一个也不多。魏无羡不提就不提,魏无羡记不起来就随他记不起来,蓝忘机任性地不想有个人在他们难得的重逢里幽冥般出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