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羡的笑容凝结在唇边,目光停驻在周璨脸上。顶上薄云遮日,周璨眼如深渊,黑不见底,隐去了总是倒映着无数星辰的亮光,让人不寒而栗。魏无羡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道:“名字而已,周主薄怎么称呼都可以。”也不转头,右手从身后捞到酒坛,拎过来就喝了一口。
“魏公子,”周璨一瞬间又恢复了淡淡的神色,“今日难得坐到一起,你我好好地喝上几杯姑苏的碧螺春,各自在心头回味家乡的清茶,你看怎么样?”
见她并未有追问威胁之意,魏无羡哈哈一笑,也打住了打探周璨家世的念头,手指在席上轻叩,道:“惜言姑娘,有劳了。”
惜言泼掉残茶,重新沏了一斗,给魏无羡和周璨的茶盏里都斟过,方缓缓地往自己面前的茶盏里斟了半盏,用袖子掩住,喝了一小口。
魏无羡见周璨又低头弄弦,便问道:“不知周主薄今日为何有此雅兴,在这后山喝茶奏琴呢?”
周璨纤长的手指在缁色琴漆上显得格外白皙,琴弦不知道是不是牛筋所制,泛着牙白透亮的光泽。她摆弄的这张瑶琴,属于膝琴,短小精致,看不出木质,金徽玉轸,琴面缁色亮漆为底,饰以玄青色流水漆纹,漆面已经有些暗哑,金玉也不闪亮,显然有些年头了。龙池上刻有草书“钟灵”二字,行云流水,气势非凡。
魏无羡不懂琴,却也知道这张琴不是凡品,非有钱就能获得。只不过这琴再好,毕竟只能做音律只用,怎么也比不上蓝忘机的琴,除了音色嘹亮悠远,君子相交,更可用作除魔破障,临阵杀敌。
周璨淡然地回答:“明日就要离开云深不知处,叨扰了这些日子,临行之前也来沾沾这方水土的灵气。”她调好琴弦,轻轻拨出一个颤音,双手按在弦上,余音立歇。“魏公子是精通音律之人。传说魏公子横笛一只,吹彻长夜,千军万马皆作亡魂,实在是旷古绝今,风华绝代。在下实在不敢班门弄斧。”
魏无羡自嘲道:“我那哪能算作音律?纯粹是为了保命,在尸山血海里胡乱倒腾,空负虚名而已!”
周璨抬眉望了他一眼,忽而嫣然一笑,一时间满山青翠皆化作春风扑面,熏然欲醉。接着琴声响起,通透圆润,宁静祥和,似有灵泉暗涌,澄澈无穷;后又平地风起,衣裾翻飞,临崖而立;忽如大鹏展翅,扶摇直上,乘龙御风,龙吟森森,鹤鸣千里。
魏无羡闭目聆听到半途,呼吸不禁随着韵律起伏,心胸似穹宇般浩阔,凡间尘埃荡涤一空,霎时心性顿开,抽出竹笛于唇边,一缕婉转缥缈的笛声,穿透琴音乘风而起,延绵九霄,声如朱雀和鸣,神如逍遥天地。
远处忽然传来第二道琴音,浑厚悠远,如深海潜游、静谧安宁,刹那间海潮澎湃,巨浪滔天,惊涛拍岸,琴音夹带着万顷雷鸣,从天而降,仿佛苍穹撕裂、星河倾泻,万物归一。
第一道琴声如蛟龙翻腾,穿行云间,笛声似朱雀翱翔,凌空驰骋,不论第二道琴音如何恢弘霸气,始终在其间变幻追随,不绝不息,任他流云无限,雨雪飞飞。
蓦然闻得呜呜长声腾空而起,幽幽如诉,又含蓄深沉,若虚若怀。却又飘来一阵洞箫声声,起初轻缓温和,杳杳恬淡,却在三道激昂的曲调中丝丝分明,毫不显弱,未几变得高亢激荡,玲琅如玉,恰似吹云拨雾,驱尽寒潮,压住无穷无尽的黑浪汹涌,最后一轮红日从海上喷薄而出,光芒万丈,辉耀寰宇。
云消雪霁,晴空万里,乘风破浪,踏歌而行。天籁之声中,人人心旷神怡,沉醉反复。
奏到最后一句收尾高音时,周璨膝上的瑶琴,三根琴弦齐齐崩断。毕竟是凡人凡品,不比另外三人身怀灵力,连带器乐奏鸣也超凡脱俗。
魏无羡放下竹笛,看周璨垂眸凝视着断弦,默然不语,面上倒是一如既往的毫无波澜,惜言好似未从方才的合奏之中醒过来,还在席上闭目端坐。听到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魏无羡转头看去,一双白衣人已经从林荫道中走到了草地之上。
蓝忘机与蓝曦臣二人,双双踏青而来,白衣玉面,云鹤仙姿,仪容完美,几无二致。
魏无羡笑道:“蓝湛!泽芜君!你们来啦!”此时已近午时,上午的清谈会已经结束,想是蓝曦臣有事要与蓝忘机和自己商量,寻到后山来的。
蓝忘机与蓝曦臣在三步之外站住,对周璨与惜言行礼,周璨置琴于席上,起身回了一礼,惜言已经清醒过来,尚有点神情恍惚,但还是规规矩矩地起身做了个万福。
蓝忘机的目光一直留在魏无羡身上,看他眉飞色舞的样子,极其细微地给了他一个宠溺的眼神,随后目光移到周璨的琴上,刹那间睁大了眼睛,来来回回看了好几眼,最后凝视着“钟灵”二字一阵,才移开目光。
蓝曦臣也察觉出蓝忘机的异样,跟随目光看过去,骤然一惊,不能抑制地感叹出声。
魏无羡见他二人都对周璨的琴加以注目,立即明白这必定是一张难得的名琴,否则以姑苏蓝氏这样的家世阅历,不至于如此惊诧。
这边惜言收拾青席,又挪动几尺,仪态端庄地请蓝曦臣、蓝忘机入座。原本二人是来找魏无羡的,没想到先是遇魏无羡和笛于周璨之琴音,受感染而先后琴萧合鸣,此刻又受周璨名琴之诱惑,也不推辞,坐了下来。五人围着惜言摆出的茶炉、茶斗等精致器具,端端正正地坐了一圈。
蓝忘机是自来就坐如松,蓝曦臣则是标准君子仪态,魏无羡难得想听听典故因而坐直了身子,周璨却是一举一动永远雍容大度,惜言婉约秀雅略显拘谨,一阵沉默突然降临,没人开口说话,一时间只有炉子上茶壶里的水气扑扑而响。
还是魏无羡没有憋住,单刀直入地说开了:“周主薄,你这琴必定是宝物,可惜我不懂,可否指点一二?”
周璨虽因琴弦崩断而伤神了一阵,此时心境稍微平复,眉目萧萧,徐徐说道:“不敢擅称宝物,只不过年代久远些罢了。”不露声色地一口回绝,竟是不愿炫耀之意。
蓝忘机忽然开口:“这可是当年武帝所赐名琴--钟灵?”他眼光闪动,又垂眸仔细看了看,方望着周璨问道。
周璨嘴唇轻轻动了动,却没有回答,跟着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蓝忘机看周璨没有回答,也不便再问,只是低头望着琴面的断弦,仿佛陷入沉思。
魏无羡不明就里,摸了摸鼻子,转头对蓝曦臣道:“泽芜君,你一定知道这张琴的典故吧?”心头像小猫抓挠,迫不及待想知道这把蓝忘机、蓝曦臣都震住的琴到底什么来头。
蓝曦臣微笑道:“琴名钟灵,也有可能是重名。不过忘机所说的钟灵,确实是武帝御赐的名琴。你可知司马相如?”(注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