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在修为上言之凿凿地自诩为天纵奇才,魏无羡一向也大方承认自己记性不怎么好。但在前世,无论是魏无羡还是蓝忘机,都不止一次面临过将生的希望留给对方还是自己的艰难时刻。他们都不曾向对方言明,却不约而同选择自己去死。
有些在记忆里模糊不清的画面,又往往在某个特殊时刻如明矾入水,澄净了满瓶墨染尘浮,将清透纯粹的本真模样展示出来。青烟散去,往事倏忽而来,魏无羡忽然想起了,每个与蓝忘机同生共死的片段。
以前他无所畏惧,是因为没有什么不能失去。当被逐出莲花坞的消息喧嚣尘上那天起,他就是天地间赤条条来去,再无牵挂的那个人:既没有人因他而悲,他也不会因谁而伤。即使心底被层层包裹起来的那个隐秘的地方,还有几个人影晃动,他也刻意地再不去看清。
直到很多年以后的某一天,魏无羡才恍然发现,原来那个有着冰雪般容颜和冰雪般心性的白衣男子,很早以前就藏在了那里,早到他不去撕开那层层的瓣膜,就记不起来了。却不想身体比心更诚实,总是先一步在无数个危急的时刻,飞身挡在他的面前。
在不可猜度的刀锋上走到今日,他们都已经明白,生的希望自然是无比珍贵,但若没有对方共享,漫长的修仙岁月就是另一种凡人不能理解的折磨。
所以,魏无羡理解蓝忘机要去寻找不可预料甚至不知真假的灵丹,蓝忘机也理解魏无羡拖着半死之躯要跟自己共同进退。如果不能确定对方安然,自己无论如何无法安心,只能同行同止,生死与共。
“我只是不知道,灵丹,会不会是一个陷阱。”魏无羡趴在蓝忘机胸口,沉稳有力的心跳让他分外沉迷,在胸腔里的共鸣回音隆隆,简直不啻于最美的仙乐。
蓝忘机思索几瞬,将灵丹的记载简要说出:“禁书室藏书《上古真元》开篇记载:天地鸿蒙,混元为一,气为初始,轻而扬扬,重而甸甸,始分天地。……中原仙门,同出一脉。灵山缥缈,灵脉之源,灵丹内育。……天生造化,无需修炼,是故仙门上下,争夺数百年,致乾坤震动。……灵山隐匿,灵脉封藏,再无可寻。”
魏无羡默默记下,心中有疑,抬头直视蓝忘机双眼道:“这本书为什么是禁书?”
蓝忘机深吸一口气,说道:“除此记载外,多数言论与如今正统修仙之道相悖。称仙门所修之道,吸取天地灵气,是逆天之道,不该存在于世。”
“那你如何断定上面所说的灵山、灵脉、灵丹,又是真的呢?”魏无羡听得心惊,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又说不出来。
“不敢断定。但其中记载仙门的修仙之道,与我所感应的相同。仙门百家的修士再如何修炼,都不可能飞升。非不勤勉,乃自始不能。”蓝忘机略有迟疑,仍然说了出来。
自背脊缓缓升起一股寒气,魏无羡颤声道:“难道你也认为,我们从小修炼的仙道,并不是一条可以通往顶峰的正确之路?”
蓝忘机凝目对上魏无羡漆黑如星的眼瞳,几丝不确信在眸中渐渐盘根错节:“我只是怀疑,按照我们百家公认正统的修仙之法,确实无法达到飞升的境界。”
“原来我还疑惑,为什么几百年乃至上千年以来,就没有前辈能够修炼到大成阶段,飞升成仙。如果说是天赋不足、修炼不够,可那么多的修士,难道就没有一个人有这天赋和修为的?”像是塞住心口的某个塞子拔掉了,魏无羡一口气说了出来:“如果,一开始我们的修炼方法就是错的,那不就解释得通了?”
蓝忘机闭目轻轻叹了口气,再次睁眼时平静得像冬日冰冻的湖面,道:“所以此书所述,可能为真。”
魏无羡手心冰凉,竟然惊出了一手的冷汗,低声道:“周璨这个人,似正非正,似邪非邪,又知晓那么多百家都不知道的秘密,只怕……难道一张名琴,真的值得她用这样的秘密来换?”
蓝忘机轻微皱起了眉头,一张清雅绝俗、俊逸至极的脸庞,更添肃穆泠然,突然伸出二指从魏无羡腮旁轻轻拂过,沉重复杂又无比温柔坚定的神色将他目光染成深深的琥珀棕色,只听他轻轻道:“我去向兄长请行。”
未时初,蓝忘机穿戴整齐,去见蓝曦臣,临走时魏无羡拿出笔墨纸砚和自己的手稿,对蓝忘机笑道:“既然说了我的符牌得用银子买,我要改进一下,让他们拿到手上,都没办法仿制。否则啊,挣不到多少银子,怎么养我的蓝二哥哥呢?”
蓝忘机微微摇头,差点掌不住笑了,只咬着唇肉,说道:“永远不必。”
魏无羡哈哈大笑,调侃道:“永远不必?什么意思啊?是说永远不必要我挣钱呢,还是永远不必让我养啊?”
蓝忘机本来已经走到门口,听到魏无羡调笑,停住脚步,猝然睁着水光澄澈的眼睛,又是咬牙,又是解释,道:“都不必。”
“哎呀,蓝湛!你不要那么实诚好不好?快走吧!不要耽误我挣钱!”魏无羡笑得眉眼如花,甩手将纸稿扔下,推着蓝忘机走出门去。
未时日头开始偏西,魏无羡将静室的门窗全部打开,让光线照进屋内,满室亮堂堂明晃晃,胸中无比畅快。毛笔蘸了浓墨,于纸上晕染开来,如有神引,魏无羡心情大好,哼着小曲,一阵飞墨狂草,将脑子中新奇想法汇聚于笔尖,很快将感应符牌的内外结构做了改进。
待得图纸完成,魏无羡从柜子里拿出乾坤袋,在里面一阵翻找,找出一段桃木,这是前些日子跟蓝忘机在外夜猎时拾得的。桃木压阴邪,主阳气,是制作符牌极好的材料。跟着翻出工具包,小刀、凿子、锥子齐上场,木屑纷纷,弄得满头满身,活像冬日里出门没穿斗篷,飞了一身的雪花。
蓝忘机与蓝曦臣一起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魏无羡,手中还在用砂纸打磨符牌最后的轮廓。抬眼见到蓝氏双璧几乎是同时跨进静室的院门,高声喊道:“来得正好!大功告成!”说罢从席子上站起身来,靴子都未及穿,跳下门廊,三两步跃到蓝忘机身边,将手中符牌拿给他看。
那是一块约三指宽,一个手掌长,二指厚的镂空夹层木牌,表层的花纹弯弯曲曲,一看就是复杂的符咒,而透过表层镂空的花纹,还可以隐隐看到木牌内部,两个反面都还镂刻着一层更加复杂的符咒。蓝忘机将木牌置于掌心,正反都细细看了一遍,递给了蓝曦臣。
蓝曦臣脸带微笑,托着木牌反复把玩,问道:“魏公子,这木牌就是能够防止修士御剑相撞的灵器?”抬眼看向魏无羡时,正好看到蓝忘机以手做拂尘,将魏无羡一头一身的木屑、粉灰拂下去,两指覆上他眼皮,小心翼翼地吹去眼睫上因打磨木牌沾到的粉尘。
魏无羡嘴里包着回答的话,但因蓝忘机正凑到脸前给他吹粉尘,因此不得出声,只“呜呜”几声,示意等一会儿。谁知眼睛刚能自由转动,话还未出口,蓝忘机一把抓住他的双手,低沉的嗓音里带着几分颤音,颤得魏无羡心肝一跳,但听蓝忘机问道:“这是怎么弄的?”
魏无羡的双手上,除了沾有墨渍、灰尘,还有几处新鲜出炉的伤口,正是制作符牌时被工具弄伤的。他一向大大咧咧,眼疾手快,醉心创作的时候,往往手比眼睛还要快,几个不留神,手上就多出了几道伤口,虽然不深,可是表皮翻卷,伤口殷红,看起来还是颇为凄惨。蓝忘机的气息忽然就重了十分,低头看他靴子也没有穿,眼神蓦然一沉,直接将魏无羡拦腰一抱,往室内走去,只道:“赶紧清洗上药。”
庭院里葱郁绿盖的玉兰树下,蓝曦臣原本白衣仙姿,风采入画,此时毫无准备地被闪瞎了一双美目,顿时有点站不稳,只得将注意力完全转到手中符牌之上,开始仔细研究起来。耳中听得静室里面叮咚哐当的器具声响,又有几声故作的喘息,混着模糊不清的调笑,脸颊不由自主地发烫,只恨修为太高,过于耳聪目明,有时也不是件好事。
蓝曦臣轻轻叹了口气,符牌外面的符咒纹已经看了好几遍,实在记得不能再清楚了,再看也不能看出花来,于是试着将符牌掰开,看看里面的符咒纹。谁知一掰之下,竟然掰不开,要知道蓝氏子弟的手劲那都是从小练就的神力,蓝氏双璧尤为突出。蓝曦臣好奇心顿起,因这符牌也并无咬合的机关,于是加了一点灵力,再次用力一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