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难堪的沉默过后,先开口的却不是蓝慜,虽然他平时最藏不住事,但遇到这等大事,还是求救似的喊了一声“哥哥”,就像他经常闯了祸,第一个会想找蓝懋替他抗着或者在叔祖面前求情一样。蓝懋循规蹈矩,聪颖非常,蓝启仁那是十分喜欢,往往经受不住蓝懋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的神情。比如上次蓝慜逃课,原本该罚抄三遍家规,蓝懋带着蓝慜往蓝启仁跟前跪了,仰头看了一阵,最后只抄了一遍。
蓝懋问得极慢,每个字仿佛都是经过深思熟虑,语调也恰到好处,配合着他那白兔般温顺纯真的神情,蓝忘机顿时就后悔了,觉得无论如何解释都是对孩子的荼毒。蓝懋问道:“父为上尊,缔结道侣大事,孩儿自是不该过问。只是孩儿不解,家训《礼则篇》有云:道侣同心,宜室宜家,阴阳相和,鹣鲽嬿婉,瓜瓞延嗣,比翼连枝。莫公子虽然一表人才,可与父亲同为男子,怎能阴阳相和、瓜瓞延嗣?”
他问得没错,一个字都没错。道侣本就是夫妻在修仙界的雅称,自温卯兴家族而衰门派以来,道侣在兴盛家族中的地位更是与日俱增,仙门世家无不将族中子弟的婚配联姻看得无比重要,双方的家世、地位、人品、修为,无一不细细考量。两姓结合,必须有利于世家的发展、子嗣的天赋,长远决定着世家在修仙界的延续和实力。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瓜瓞延嗣”,人,是任何家族最大的本钱和基础,没有人,说什么“百年世家”不过一抔黄土,例如温家被灭,修仙界就再无岐山温氏,原本数万的修士、门生、客卿,射日之征后,战死的战死,没死的已经改投他门,流落四方,不夜天的万盏明灯,已是去岁流萤。再过一百年,等经历过射日之征的那批修士仙去,这世上就再无人记得曾经盛极一时的岐山温氏了。
孩子的话已至此,蓝忘机也再沉默不得,虽然早了几年,其实他也早有绸缪,有些话,迟早都是要说的。蓝忘机眉间蕴着初雪朗晴的坦率,望着两个少年,娓娓地道:“家训所言极是。选择道侣,首要便是同心,可这心之一字,原本不可预测。倘若一生都遇不到同心之人,那又如何?”
蓝懋微微张嘴,回答不了,心中却想到了最近的亲人,叔祖蓝启仁,脑中浮现一词:孤独终老。平日在众多弟子中间威严神圣的先生,配上这么一个凄凉的词后,蓝懋忽然想到了蓝启仁两鬓如霜,皑雪满头,一脸沟豁,老而无力的样子,眼眶顿时就红了。
蓝忘机又道:“倘若终其一生,发现倾心的同心者,只有一人,同为男子,又该如何?”
蓝懋仍是不答,蓝慜恢复了超常的思维,答道:“当做好兄弟,一起吃肉喝酒、一起吟诗赏月、一起四海夜猎、一起行侠仗义?”
魏无羡扶了扶额头,轻微地叹了口气。
蓝忘机目光如水地瞧着两个少年,不假于色地道:“有些事在朋友之间、兄弟之间,都是可以做的,但有些事,只愿意和倾心之人、命定之人一起做。家训所云:道侣同心,便是此意。”
蓝慜只是不解,又问道:“什么事啊?”
这下连魏无羡的脸都有些红了,但蓝忘机比他镇定得多,甚至面上不起一丝波澜,缓言道:“你们尚小,不解倾心之意,自是不懂。等年纪稍长,当会有所领悟。”
蓝懋迟疑半晌,瞧了魏无羡一眼,又对蓝忘机道:“那么瓜瓞延嗣呢?同为男子,如何生儿育女,延续血脉?只有与本族子弟联姻且有子嗣者,方可置名族谱。父亲的道侣若为男子,该如何记入族谱中?可不入族谱,又怎能称其为道侣?”
魏无羡打了一个哈哈,笑道:“你们想得太多了,什么入不入族谱的,我不在意这些。好了好了,你们要不要坐下慢慢说?”他径行退到旁边的一块石头上,自己先坐下来,“蓝湛,要不要一起坐?”
好像是第一次,蓝忘机没有即刻回应魏无羡的提议,仍立如修竹,神情庄严,阳光打在他脸上,羊脂白玉样的肌肤闪着几近神圣的光芒,他道:“我心中视他为道侣,他心中视我为道侣,本就足够,有无这个名分,并不重要。但我仍会争取,不过并非为了我俩,而是为了你们。”
蓝懋蓝慜同时一愣,齐声道:“为了我们?”
“你们既为我义子,理当以我与道侣之名共同养育,进入族谱,方正式成为蓝氏宗子。”蓝忘机道。
蓝懋瞪大了眼睛,过了一小会儿,轻声问道:“莫公子……先生知道吗?大伯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