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回城的时候,管家苏四早已等在了府门外,一旁的门丁吧唧着嘴说,早跟四爷你讲了小少爷要跑,偏不信……
苏管家见了人忙慌慌迎上来,道:“少爷怎才回来?快找遍了东都城也不见人影,听风楼也只说你付了钱没顾上听曲儿……赶紧的,老爷要见你!”
太阳在西边挂着不动,睡过了头还真分不清楚打哪边儿出来。
苏管家把还有几分醉意的小少爷拽着往囿己园一溜小跑,劝人喝酒不能光喝不夹菜,还一路上反复叮嘱说:“老爷他岁数大了喜欢动不动就拿东西砸人,小少爷多提提平日刻苦温书那些事,还有,往后别再送鱼来,还有,你太公他没事儿也不爱嚼牛腱子,尤其是炖好了先腌几日那种……”
苏管家喋喋不休,到了门口还帮少爷摆正好衣冠,轻轻从背后推了一把,然后,他揉了揉眼眶,觉得这是喜事,仿佛又见了早年府上荣光,站了会儿才长叹一声笑着离开。
囿己园里种了两棵树,一棵是枫树,另一棵还是枫树。
但不知为何,小些那棵早已落红满地、又残了一半如瀑流丹挂着,而生了百年有余的另一株却枝叶长青不见半点动静。
除此之外,有两间简单的毛草棚子,剖开的鱼通通挂在檐下晾晒,菜地犁到一半,空着,也还没到撒种的季节。
苏长卿摆了张自己动手做的木头长椅打盹,没事干的老农一样仰面躺在一堆落叶之上。
苏少爷恍惚看了看,一时也闹不清楚椅上那人究竟是大名鼎鼎的北燕博山侯,还是自己素未谋面的苏家太公。说他功高盖世对,说他罄竹难书也对,本该儿孙绕膝,偏偏又瞅着孤苦伶仃。
“太公在上,孙儿苏锦请太公安!”
“跪着吧!”
地上全是铺路的碎石,膈应得膝盖生疼。苏少爷哭笑不得,怎说也是骨肉血亲,能有多大的仇多大的怨?何况当年爹他负气离家时自己尚在吃奶,也没举手表过态……亏得日日千挑万选买了鱼送来,关系不见转圜,殷情自然都打了水漂。
博山侯懒懒枕着脑袋,两眼继续望向树梢,树梢背后再远,是落了大半的秋日暖阳。
春去冬来,当年自己亲种的树苗早已参天,又年年凋落,再年年发芽……他就那样老年痴呆等着按时服药一般,看着一片叶子在半空中兜兜转转,最后,落在树根下,然后又去注视另外一片……
苏锦跪了许久也没听到太公叫自己起身,暗忖他会不会犯困睡着了觉,忍不住偷偷抬头去瞄。
博山侯年近古稀,真是垂垂老矣。
许是暮年,太公不但不是听说的那般唬人,反而面相显得慈祥。
北燕开国,人屠苏长卿掌军灭了前朝又连年平乱,旁的不计,光东都登顶一战便杀了皇城一个十室九空。那皇帝老儿最后拥兵退守兰台,苏长卿生生拼光了三万燕云铁骑才砍下人首级,尸山血海四字,怕是写得再大都不足以形容彼时战况惨烈。
而今歌舞升平,兰台旧址建了勾栏酒肆日夜有人饮酒寻欢,须知昔年之兰台,可没有水阔如海。
沧桑的脸庞条条皱文深陷,凹进去的眼窝里,一双深褐色的眼眸炯炯有神,眉毛像两撇秋霜。博山侯把头发梳得极其认真仔细,没有一丝凌乱,根根银发,在脑后简单打了个结,而后,如初雪落地,瀑布般直落而下。
苏锦正感慨这熬了三朝不止的太公都快成了妖,突听他道:“九月初九,九王爷燕镇河遇刺,陛下震怒,东都描了画像满城缉拿刺客。九月十四,苏家小少爷苏锦欲往屏山观剑,碰巧于北门外见了悬赏,惊觉那刺客模样竟与饮马荡郎中钱书文之女钱二两一般无二,又立马转道东门鱼市,其后又几乎寻遍了东都所有捕鱼卖鱼之所,皆因那青梅竹马的钱二两生性喜爱食鱼,尤其是腹下白肚……”
太公不叫自己起身,苏锦便静静听着,可越听越觉得毛骨悚然,仿佛四下全是人偷窥,木头桩子都能长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