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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梦惊 一封家书扰太平(下)(1 / 2)

垂拱四年,五月戊辰,太后诏当亲拜洛,受’宝图’;祭南郊,告谢昊天;及礼毕,当御明堂,朝群臣,命诸州都督、刺史及宗室、外戚于拜洛前十日集神都。乙亥,太后加尊号曰圣母神皇。

六月壬寅,作神皇三玺。徙东阳大长公主并二子巫州安置。

秋七月丁巳,赦天下。改“宝图”曰“天授圣图”,洛水曰永昌洛水,封其神为显圣侯,加特进,禁渔钓,并立庙。就水侧置永昌县。天下大酺五日。

太平府外连日新闻,府内也与往日不同,薛绍的长兄薛顗回京了。过去七年里,薛顗历两次官阶升降,正逢吏部考课,他五月中旬便返家等结果。薛家本为世族,加之薛绍与我的关系,吏部未让薛顗久候,考绩宣布,薛顗为第三等’上下’,复被授以济州刺史一职。自长安赴任济州,薛顗特意提前出发,以便在洛阳逗留数日。

他兄弟上次相聚还是在永淳二年,薛绍的激动和喜悦自不必说,邀薛顗住在太平府,二人对床夜雨,说不完的手足情。薛顗对崇简夸赏不绝,道薛绍信中每每提及,自己早盼亲见侄儿。他很会逗孩子开心,我开玩笑,教薛绍用心向哥哥学习,薛顗故作认真道尽是荣升父亲十三年的经验积累。翌日,赶巧李钦随姐姐李楚媛、妹妹李韫秀来探望我,薛绍遂吩咐家奴置备宴席,亲戚欢聚一堂,畅谈京外异同。李楚媛提及丈夫即将外任宁州司马,她多有担心。崇简和她的小儿子裴迥为了谁的脚更长便吵嘴扭打,但大人们都不在意。席间,李钦始终不敢正视我,但我们之间的疏离始自李治驾崩,所以我无法确定他是否获悉我一直劝阻旭轮与诸王结盟。

“未睡?”

“才哄着崇简睡下。他陪成器读书已近二月,可至今不惯被学士们拘束,满心不乐意,若不是因着隆基也在,他必不肯再去呢。”

“假以时日,总能习惯。”

“我亦这般作想,不能由着他任性,却是。。。狠不下心严苛待他。”

薛绍躺下即闭目,语含困意:“这两日未能顾及崇简,明日我教他背书。”

“早些睡吧,”,吹灭床下烛台,垂下帷帐,我为他揉捏肩臂放松:“白日里头顶骄阳去跑马,入夜还要秉烛夜谈,哪来这许多精力!再者说,闻听下月末明堂便可竣工,阿兄必要奉旨返京,你们还能再聚。诶,明日何时去送阿兄?”

“怨我少陪你?”,他翻身面向我,帐内光线晦暗,堪堪能看清他的笑脸:“十年了。”

“十年?”,我听不懂,按摩稍缓:“何为’十年’?”

“当真不记得?”,他促狭轻笑,将我揽入怀中:“阿兄今日提及一些旧事,我蓦的忆起,你我。。。初夜到如今已过十年。”

登时面红耳赤,顺手在他肩头用力一掐,我羞嗔:“偏你记得这般清楚!”

夫妻间静默无语,隆起的腹正轻抵他的身体,这教人无限期待的小生命是我与他共同孕育。而今思来,那一夜自始自终都充斥着局促与青涩,但的确令人无法忘怀。十年,二人就这样从少年一路走到儿女双全。说来轻巧,回望却有太多坎坷,太多感慨,太多一念便陌路。

漫漫人生,遇到过谁,错过了谁,与谁结发携手,都是命中注定,原本不需纠结、不需假设。

许久许久,薛绍哑然失笑,自嘲道:“哎,人云老者多喜追忆曾经,然我尚未而立。”

脸贴着他胸膛,身心皆宁和。不消去看,也知他投下的注目何其温柔似水,唇角必然不自禁的上扬。

我浅笑,半认真半玩笑道:“曾有白姓书生诗云,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可见莫论亲情、友情亦或爱情,但凡是动了真心的,绝不会被遗忘。所以呀,何需此时追忆?再过十载,二十载。。。待孩子们长大成人,各自婚娶生子,哪日百无聊赖,我怪你年迈,你厌我色衰,再细说你我的从前也不迟。”

“真想与这白姓书生一晤,他必是懂情之人,”,他轻吻眉眼,微微叹息:“地老天荒时,愿你我唯念彼此。”

转日薛绍去城外送薛顗,崇简入宫侍读,府中不免稍显冷清,但好在女人们又能自如无忌的走动,憋在心里已数日的八卦闲闻一吐为快,倒也不觉时辰难熬。

“陆御史将卖嘉善坊一处小宅,定下钱值三百贯,买者求见,陆御史特意告其’此宅甚好,但无出水处’。”

“买者是何反应?”

“自是未购。陆家子侄略有怨言,陆御史却道’不白,是欺之’。”

“啧,陆御史为官清谨介直,做人亦诚信淳厚,真真是表里如一。”

“陆御史乃芝兰君子,另有一位’白兔御史’却是。。。”

几人围坐成一道圆圈,惠香便在这圈内蹒跚学步,不小心摔在又厚又软的垫子上只咯咯一笑便不气不馁的爬起来,见谁的配饰鲜艳好看便举手摘下,不一会儿收获颇丰。养儿养女各有利弊,养女儿会控制不住似的每天给她穿新衣,把她打扮的漂漂亮亮,萌化人心,自己在旁看着就会很开心很有成就感,但为女儿担的心却比儿子要多太多。

说的正热闹,芷汀终于也来了后堂,手里拎了一个不大的包袱,道是带人为我整理了起居处。

“尽是旧物,我看着。。。皆废用久矣,公主可还要留着?”

她边说边展开那包袱,杂七杂八小十样东西。挑出一个不起眼的小盒,我淡淡道:“扔了吧。”

“是。”

众人略感好奇,不禁扫一眼那制工粗劣、铜绿点点的小盒。

“阿姐,我见这盒胭脂摆在妆台已有数年,”,宁心随口笑道:“它本不衬阿姐肤色,况盒内脂料已然枯涸,无法饰面,阿姐何必再留?”

我登时哑口不能答,柳意指她笑说:“哎呀,你是故意有此一问么?!”

众人都恍然大悟似的夸张表情,我从善如流,微笑默认,并不解释什么。紧攥冰冰凉凉的胭脂盒,尖锐棱角扎的手心生疼。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好个抠门吝啬的无情郎,只留它供我聊寄相思。

下一步棋该如何走?该如何寻找劝他不要引火烧身的那个人?难道此生我与他之间仅余这盒醉妆?

不,我可以一无所得,但我要他活着。

揽着惠香午休,未时前后醒来,见女儿睡相香甜,遂悄悄起身,掩门去外厅坐下,安安静静的给腹中孩儿做衣服。

隔片刻,薛绍进门,崇简紧随其后,一眼便瞧见那小人儿满脸泪涕,小嘴还气鼓鼓的嘟起,足能挂一大串咸肉粽。观薛绍面有愠色,心里不由得微惊,总不是爹把儿子给打了?崇简虚年五岁,在崇文馆里根本坐不住,成日只盼下课回家,会背的书不多,调皮捣蛋的本领却能认第一。偶尔薛绍气急,索性一股脑全推给我,道是’有其母必有其子’。但再是生气,薛绍也没真动过手啊。

我这边扔火炭似的扔掉手中的活计,崇简已撒丫子朝我跑来,一脸的不忿都化作莫大委屈,哇哇哭着向我告状:“阿娘!崇训打我!武崇训打我!看我的头!看我的头!”

芷汀等人正跟在父子俩身后,薛绍现在气头上,任谁也不敢当着他的面哄抱崇简,只宁心焦急的劝我千万不要动气。

我知崇训早两年被选入崇文馆陪读,崇简非是说谎。一听崇简竟然被比他年长体壮的崇训欺负,我心火暴起,拉起崇简的小手,愤声道要去找武三思和范氏讨说法。

崇简破涕为笑,紧紧的偎着我,小脸蹭着我的腿,雀跃欢呼:“阿娘最好!阿娘最好!”

薛绍一手拦下我,另一手指崇简喝道:“崇训打你可是无缘无故?!同着你阿娘便不敢实说么?!”

我急躁地推开薛绍,不满且讶异的问他:“崇简何曾受过这般委屈?!薛子言,你不说速速往武三思府上与他理论,却对孩子发火?!好嘛,原来这便是做父亲的特权!!”

薛绍一怔,我的火气倒把他的火气给压住了,他一脸无奈:“好,好,我先同你说清前因,你若坚持往武府,我绝不阻拦!学士正开堂授业,哈,这小子竟敢离席,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一条毛虫扔进崇训衣领,崇训不打他又能打谁?!”

“诶?”,我闻言好不奇怪,俯首看向崇简:“旁人都任你去扔毛虫么?竟无一阻拦?”

崇简很是得意,但见薛绍面色发青,忙躲我身后,傲气道:“没人拦我!我站起时呀,连那个学士都似傀儡人,眼看着我走向。。。”

“那是因你离经叛道!!旁人见所未见!!学士依规矩罚跪,你居然敢跑出崇文馆向太后求救!”

崇文馆学士便是储君之师,非比寻常。更有那些被选中充太子陪读的孩子,皆家世显赫,父祖莫不是朝中要员。崇简这一闹并不止是扰乱课堂秩序,也不能轻便的理解为两个孩子之间的小风波,若说成了满朝笑谈亦不为过。待崇简他年出仕,这便是他人生污点。我可以想象,武媚大抵是一笑置之了,但薛绍闻讯时必深感羞惭。

说着说着,薛绍伸手便来捉崇简,大有胖揍一顿泄愤之意。我赶紧护住,劝薛绍息怒:“好啦!我已明白啦!崇简的确。。。有失妥当,可我以为,你说崇训非是无缘无故打他,但他也不会无缘无故的捉弄崇训在先呀!”,我坐下,把崇简揽在身侧,柔声问孩子:“无论如何,阿娘都不会罚你,可你要同阿娘实说,好容易捉了毛虫,为何要白白送给崇训呀?”

薛绍被我气的哭笑不得,冷哼一声’溺纵误子’,闷头坐在一旁。

“儿是为了隆基!”,崇简一张口,眼里便不停洒落金豆豆,埋我怀里嚎哭:“武崇训唱’既坚既好,不稂不莠’,隆基道他是笑话李家孙儿不长进,太子表兄不许隆基与他理论,我便帮隆基教训他!”

原来如此。看来问题的根本并不出在孩子身上。

不止我,薛绍也觉意外,未料朝堂暗涌竟已波及到这些天真稚子。我一时默然,轻轻拍着崇简,等他不哭。

成器能容下折辱固然令人放心,崇简的慷慨仗义却也令我为他深感骄傲。他的血统已然注定他将挺身维护李家的尊严,更何况,与成器、隆基等人感情亲厚于他大有裨益。

“唉,这小子。”

薛绍不忍般沉叹着,将崇简抱过去,崇简哭的愈发伤心,试图挣开:“儿明明无错,阿耶却命我向武崇训道歉!阿耶不帮我!阿耶坏!不要阿耶抱!”

薛绍不禁苦笑,忙温声哄他:“是阿耶不对,但你。。。总之,日后不要惹是生非啦,不然阿耶阿娘又要为你劳心,尤其阿娘身怀六甲,她若担惊受怕,腹中孩儿更是不好受呢。”

“真的么?”,崇简可怜兮兮的抽泣,强忍着不哭,一手牵着薛绍的手,一手放于我腹部,小脸严肃紧绷:“儿答应阿耶,等阿娘生下阿妹,儿再惹是生非!”

众人立时笑出泪花,薛绍捂脸,我不解问崇简:“不喜欢阿弟么?”

“儿有隆基,隆范,隆业,”,崇简掰着小手数数,很满足的模样:“够啦,够啦,阿娘一定要生阿妹哦!”

转过一月,明堂宣告竣工。依武媚前诏,在拜洛水、受圣图、祭南郊之后,她将与旭轮御临明堂,接受群臣朝贺,因此,这边厢令祝钦明、郭山恽、韦叔夏等礼部及太常寺的官吏们撰定仪注,那边厢宝马神骏已驰往四面八方,第一时间把举行祭典的日期传谕天下,好使诸州都督刺史及宗室外戚能于祭典前十日到达洛阳。

“神州广域,”,武媚笑道:“派去相州的人马已然回京,派去和州的尚在归途呢。”

一屋子妇孺老幼,谁也没下功夫研究过大唐三百州的地理位置,均一知半解,只赔笑称是。崇简和隆基兄弟正由窦希琬陪着玩,他是德妃窦婉的幼弟,只比外甥虚长几岁。一会儿没瞅见,几个孩子居然互吹牛皮,比如好端端的走着被狐仙背起来呀,或是夜里有小白人小红人敲锣打鼓给自己送吃喝一类的,我心话不算是大问题,便作不闻。比起《吹牛大王历险记》,他们还差得远呢。

武媚教武攸暨的嫂子燕氏近前,温声道:“载德同我说,阿甄的大事是你在旁帮衬?”

燕氏恭谨笑答:“回太后,堂兄特意登门相请,况是咱们武家的大喜事,这种美差,妾求之不得呢。”

武媚颔首,笑说:“该着是你,毕竟你出自越王母族。诶,说来你与攸宁的文瑛也该娶妻了吧?”

燕氏道:“回太后,夫君已请人寻门当。。。”

一句话未及说完,司宫台大佬冯凤翼迈步直入殿中,举止虽是如常般自若,但他突然来此本就极不寻常。主仆密语片刻,武媚神色起先淡漠,后微微一笑,眼神则是格外凌厉,仿佛这消息为她注入了无限活力。

我右手旁是一位三十出头的贵妇,她是李治的堂妹、韩王李元嘉之女。二人都看不出原委,面面相觑。

“不知出了何事。” 南海县主不安的咕哝。

我心中也觉迷惘,猜不出冯凤翼究竟为何而来,笑了笑,随口道:“许是查出明堂尚有欠缺之处,祭典恐要延期了。”

垂拱四年,八月壬寅,博州刺史、琅邪王冲据博州起兵。

洛阳士民早已忘却了四年前的扬州,毕竟号称十余万的叛军两三月便被朝廷彻底镇压。神都最不缺的便是新闻,形形/色/色,应接不暇,谁也不会费心留意一个千里外的小城和数千人马,估计不少人谩嘲李冲以卵击石。

于我却如平地惊雷,闻讯后便吩咐池飞即刻去打听李钦是否人在洛阳,是否暗中活动。除了李冲,视这次祭典为鸿门宴的必大有人在,李冲一人之力的确不足为虑,而里应外合却不容小觑。旭轮坚信李家诸王只求武媚归政,我却一字不信。大唐江山便在眼前,届时谁会甘心信守给过旭轮的承诺!一旦洛城陷入诸王之手,只恐我们一家人的下场。。。

徐敬业也好,李冲也好,募兵起事即是谋反,纵然师出有名,纵然慷慨正义。兵来将挡,武媚沉着的见招拆招,任命早已返京荣升的左金吾将军丘神勣为’清平道行军大总管’,兵发博州,平定李冲之乱。

冲召长史【萧德琮】等募兵得五千余人,欲渡河取济州;先击武水,武水令【郭务悌】诣魏州求救。莘令【马玄素】将兵千七百人中道击冲军,恐力不敌,入武水,闭门拒守。冲推草车塞其南门,因风纵火焚之,欲乘火突入;火作而风回,冲军不得进,由是气沮。堂邑【董玄寂】为冲将兵击武水,谓人曰:“琅邪王与国家交战,此乃反也。” 冲闻之,斩玄寂示众,众惧而散入草泽,不可禁止,惟家僮左右数十人在。冲还走博州,戊申,至城门,为守门者孟青棒、吴希智所杀,凡起兵七日而败。

七日而败,死于自己治下的百姓之手,尸陈荒野。。。迎风眺望博州方向,不闻厮杀怒喊,更不见战旗硝烟,也再难回忆起那个曾在大明宫毬场上表现最为果敢的皇族少年的模样。

笑是笑不出,我也不会为李冲的战死而流一滴泪,只疑惑自己的心怎会如此麻木,难道因我清楚自己还要与更多人告别?或者因我已视他们为敌人?

李冲被杀之日,他的父亲越王李贞攻破距洛阳六百里的上蔡。李贞深知摇尾亦得不到怜悯和宽恕,若无破釜沉舟之志,儿子的牺牲就全无意义了。

豫州刺史、越王李贞宣言于其众曰:“琅邪王已破魏、相数州,聚兵至二十万,朝夕即到,尔宜勉之。” 征属县兵至七千人,分为五营。贞自为中营,署其所亲汝阳县丞【裴守德】为大将军、内营总管;【赵成美】为左中郎将,押左营;【闾弘道】为右中郎将,押右营;【安摩诃】为郎将、后军总管;【王孝志】为右将军、前军总管。又以长史【韦庆礼】为银青光禄大夫,行其府司马。凡署九品已上官五百余人。令道士及僧转读诸经,以祈事成,家僮、战士咸带符以辟兵。

贞作书与寿州刺史、驸马都尉【赵瑰】,瑰甚喜,许率兵相应。瑰妻【常乐大长公主】,高祖女也,谓其使曰:“为我语越王,与其进不与其退。汝诸王若是男儿,不应至许时尚未举动。常见耆老云,昔隋文帝将篡周室,尉迟迥,周之甥也,犹能起兵相州,连结突厥,天下闻风,莫不响应。况汝诸王,并国家懿亲,宗社是托,岂不学尉迟迥感恩效节,舍生取义耶?夫为臣子,若救国家则为忠,不救则为逆。今李氏危若朝露,诸王须以匡救为急,不可虚生浪死,取笑于后代。”

这场来自李家宗亲的联合起兵并没有令武媚无力招架亦或自乱阵脚,她的眼中从来只有胜字。九月初一,武媚封左豹韬卫大将军【麴崇裕】为中军大总管,夏官尚书【岑长倩】为后军大总管,以凤阁侍郎【张光辅】节度诸军,率十万兵马讨伐李贞。以文昌右丞【狄仁杰】任刺史,暂管豫州文政。顺带将李贞父子除名宗籍,改姓虺。

麴崇裕等出征的同时,丘神勣正回京,携带他搜查李冲私邸时的意外所得,及赫赫战功。他虽未能亲斩首犯,却除了曾助李冲起事的官吏及百姓,据说达千余人。

武媚请丘神勣坐于自己下首,徐徐翻视他呈上的几样东西,兴致盎然,可眸光却十分沉静。人已成枯骨,是否需要罪证不言而喻,但既然丘神勣特意将它们带回洛阳,只能说明他笃信武媚还需要它们。

我深感恐慌,悄悄打量侍立于武媚左手侧的上官婉儿,她对它们似乎也很好奇,却是不敢凑近去看。

少顷,尚宫郑南雁入殿向武媚复命,面色好不沉重,道武载德遵照武媚的吩咐派人往李贞王府送聘,可没想到,当着武家奴婢、官媒人、诸女官的面,李乔姿明言婚约作废。

“县主更言。。。”

一众人惶惶不安,仿佛那个不识抬举的人是自己,武媚却轻轻的笑了起来:“有血性,到底是太宗的女孙!继续。”

“是,县主更言,”,似是喉咙不舒服,郑南雁不住的吞咽口水,稍低声:“宁死不嫁寒微小户。”

“那就让她去死!!!”

官军至豫州城东四十里,贞遣少子【规】及婿【裴守德】拒战,兵溃而归。贞大惧,闭阁自守。裴守德排阁入,问王安在,意欲杀贞以自赎也。

九月丙寅,官军进逼州城,贞家僮悉力卫,贞叹曰:“事即如此,岂得受戮辱,当须自为计。”贞乃饮药而死。规缢其母,亦自杀。裴守德携妻良乡县主同缢于别所。麴崇裕斩贞父子及裴守德等,传首神都,枭于阙下。

端门庄严雄伟,历百年而不变,只城楼下一夜之间立起一排高耸倚天的木柱,多了一颗颗蓬首垢面的人头,所有的野心和豪情被完完整整的葬于他们最后仰望的天幕之下。

百姓络绎不绝,专程为昔日那高高在上的尊贵亲王而来,发现根本瞧不出究竟,极失望般摇头离开。而百官往衙门不得不经过左右掖门,他们是真心想避却无法逃避,莫不心悸胆寒。

“阿耶,那是花灯么?怎的黑乎乎不见一分色彩?实在丑陋!为何却把它们悬于此地供人观赏?”

入宫时,崇简直道车厢气闷,调皮的趴在窗边,偶尔冲陌生路人打招呼做鬼脸,当望见武媚的战利品时,他颇为费解的这般向薛绍发问。

不是观赏,是震慑余孽,是嘲讽对手。李贞父子杯弓蛇影,不顾与朝廷实力悬殊,硬是铤而走险的揭竿而起,且未及等来任何响应便接连惨败,足称得是武媚今年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了。

像是憋闷了许久,薛绍沉沉的仰面呼出一口气,充耳不闻,无力似的轻轻倚靠着我。

我偏执的命令自己绝不转视端门方向,淡漠道:“不好看的此时便挂出,寻日便随处弃了。好看的才能留在上元呢。”

至光范门,朝中要员并在京皇族悉数集于门楼之下。仓促间,我遥望楼上,仅能通过独一无二的龙袍服色确认旭轮站在武媚的左手侧,却无法看清。二十天,于他应是二十载般艰辛难熬吧。思及此,我忍不住怒视李钦,恨最初是李钦劝服旭轮走上这遍布荆棘之路。李钦当然不可能知道我的心思,他正垂手而立,目视脚下,同绝大多数人一样保持着担忧表情。

“朕事先帝二十余年,忧天下至矣。公卿富贵,皆朕与之,天下安乐,朕长养之。及先帝弃群臣,以天下托顾于朕,不爱身而爱百姓。今为戎首,皆出于将相群臣,何负朕之深也!且卿辈有受遗老臣,倔强难制过裴炎者乎?有将门贵种,能纠合亡命过徐敬业者乎?有握兵宿将,攻战必胜过程务挺者乎?此三人者,人望也,不利于朕,朕能戮之。卿等有过此三者,当即为之;不然,须革心事朕,无为天下笑!”

振聋发聩,字字诛心,在场无不顿首,似竭尽全力般毕恭毕敬的山呼’唯太后所使’。起身时,胎动蓦的十分明显,仿佛腹中孩儿也急于向外婆宣誓效忠。

李钦的姐姐东光县主李楚媛好心搀住我,喟叹:“七个月了吧。。。真是难为你啊。”

“多谢表姐,”,薛绍立时替下她,为我揉搓冰凉双手,神色恍惚道:“风疾不同于昨日,真是入秋了呵。好在已结束,结束了。”

说话时,他心不在焉,因他内心的忧恐比我只多不少,去年此时,他二哥薛绪任豫州司马,正是李贞的幕僚。刚刚武媚明确下令,必彻查李贞之乱,凡牵涉其中之人,莫论亲疏贵贱,一律依法惩处。

可以确信的是,此次李氏皇族公然宣战挑衅,已将武媚最后的仁慈消磨耗尽。她不得不相信且接受她曾不愿去面对的事实,自己以太后身份辅政正是受人以话柄和挑起叛乱的唯一理由。女人,不配主宰大唐,即便这个女人身负经天纬地之才。她从不认为错在自己,所以错的一方只能是她的政敌。她要全部的狂妄愚昧之徒为他们的无畏无知而付出代价。她不能继续有意回避严峻而残酷的现实,进攻则是最好的防御。

午时前后,便有不辨真假的消息散布于洛城大街小巷,道李贞党羽竟达六百余,而按律将沦为奴籍充官奴者更达五千余人。至于’党羽’究竟如何定义,便是司刑寺的权责。

薛绍不思饮食,把自己关在书房。我亦无暇照料子女,遂把一切都交由宁心等做主,只为陪伴薛绍。二人相对却始终无言,各存心事。许久,薛绍匆匆提笔,道要给薛绪去信。

“慢,”,心下不安,我轻轻按住他的手,正色道:“且不说阿兄是否牵涉其中,此时此刻,这信。。。你便是写了,怕也难送至岐州啊。”

薛绍怔默望我,喃喃道:“是啊,是啊。。。看来我只可等待。”

丘神勣于李冲私邸寻到的神秘物证及麴崇裕自豫州带回的人证早已交由右肃政台审查,万众瞩目,心中各有计较。不过两日,主审官监察御史【苏珦】因’久无明验’被派往河西监军,案件移交至刑部,武媚委周兴任主审。

是夜,我身上莫名见红,自是请来杨元禧救治。府内众人好一阵忙活,生怕七年前的悲剧重现。杨元禧扶额道幸无腹痛症状,否则他亦无能为力,只能去请现于宫中任御医的几位杏林高手。薛绍喂我服药,眉心紧皱,面无血色。隔着垂帐,听杨元禧恳切叮嘱’切忌思虑过度’,让我一定躺床歇息。

翌日,查寿州刺史、驸马都尉【赵瑰】与虺贞通谋,囚瑰及妻常乐大长公主,以谋反罪,均赐自尽。

查绛州刺史、【韩王元嘉】尝遣使报虺贞及虺冲曰’四面同来,事无不济’。拘元嘉于神都私邸,以谋反罪,赐自尽。

查元嘉四子【黄国公撰】诈为皇帝玺书与虺冲云’朕被幽絷,王等宜各救拔我也’,以谋反罪,赐自尽。

定元嘉次子濮州刺史、【武陵王谊】及三子杭州别驾、【上党公谌】坐父弟罪,赐自尽。

拘元嘉母弟邢州刺史、【鲁王灵夔】于私邸,判知而不举,流振州,寻自缢于寓所。杀灵夔子【范阳王蔼】。

判青州刺史、【霍王元轨】知而不举,徙元轨黔州,载以槛车,行至陈仓而死。

查虢庄王凤子申州刺史、【东莞公融】尝得虺贞手书,称疾不朝,以俟虺贞起事之期,以谋反罪,戮于市,籍没其家。

定虺贞次子【常山公蒨】坐父兄罪,赐自尽。贞三子温,以告其朋党得实,减死流岭南,寻卒。

诸王相继诛死,子孙年幼者咸配流岭外。令改姓虺。

查殿中监【裴承先】尝与虺冲谋,以谋反罪,戮于市。承先,开国勋臣、河东公孙,临海大长公主之子。

查元轨长子金州刺史、【江都王绪】坐与裴承先交通,以谋反罪,与承先同日戮于市。

又诛亲党数百余家。

一道道制书依次自洛阳宫传出,几笔墨字,轻飘飘的一纸绢黄,每个人的结局如此便被圈定。

一场疾雨,哗啦哗啦,闪电不时划破天际,继而便是怒雷轰隆大震,震的那房顶竟微微颤动。天空是一种异常诡异的色彩,仿佛殷红鲜血被一层灰扑扑的极厚的棉絮兜住,但渐渐的渐渐的,那血液渗啊渗,眼看就要渗透棉絮,和着雨水一起浇灌大地。这鬼天气,搅的洛城士民愈发惶惶不可终日,人人自危。

贞观殿,武媚细品枇杷,听武载德汇报昨日给儿子定下一门亲事。

“听说,”,武媚瞥他一眼,淡然道:“阿甄不肯应许?同你闹了好些日子?”

武载德哪里敢实话实说,硬是满脸堆笑道:“为人子女者岂能不从父母之命?!侄儿直言余姚县。。。虺贞罪女已被幽于乾陵,他便也死心了。”

武媚唔了一声,明显是不信,却未深究,将自己面前盛满鲜果的玉盘向前推出一寸,似笑非笑道:“武家孙辈里只他最会读书,你可要好生栽培啊。枇杷乃好物,清肺降火,教他多吃一些。”

“是。”

我焦急万分,直等到武媚说完她想说的话,忙凑近,小心翼翼的说出我想问的事。

“哦,虺撰啊,”,一抹疲倦浮上武媚那保养得宜甚至日益回春的面容,存眷的目光落在我高高隆起的腹部:“兴许仍押于秋官狱中。那么些人,我如何一一记得。”

心内又急又惊,却是不敢流露,我尽量从容道:“至昨日。。。反贼均已伏诛,可周侍郎独留虺撰未发落,难道是因。。。因丘大将军自博州带回的那道伪制?”

“兴许吧。”。武媚仍是刻意回避。

察觉她居然有心令周兴深入追查,心底的惊恸登时漫上眼眶,我哽泪道:“太后曾亲睹,难道您相信那是圣人笔体?!求太后开恩,只教儿看一。。。”

“不必看,确为旭轮笔体,”,武媚沉声,不容置疑的口吻,目似深潭蕴着无数秘密:“可我从未相信是他执笔。留着虺撰,只为查清他究竟自谁手中得到旭轮书信,继而伪作制书,号令亡命。月晚,你需明白,也许那人已然伏法,亦或。。。他正在你我左右,苟全性命,伺机发难!”

那人是谁?还活着的危险人物?只舒王李元名与纪王李慎。猜测,周兴索元礼等人并未对那些皇族用刑,诸王合谋确有其事,人证物证确凿,因而容不得他们狡辩否认,真若酷刑加身屈打成招,又怎会仅他二人能忍受削筋断骨之痛?但他们的鸿运绝非侥幸,更能证明诸王保全他们仍有大用。既知是一步险棋,便不能任他们留在旭轮身边。我应如何排险?总不至真的告发李钦?目前看来,武媚尚无实据。

我相信武媚,我如今也只能选择相信她,可仍为旭轮忧心忡忡,也许再多一人丧命,他的耐性便。。。

“回来吧,月晚,”,手突然被武媚紧紧握住,我一时无措,她深切的凝视于我:“回来吧!自虺贞父子叛乱,阿娘与旭轮之间。。。我不允许亦不会被他们的伎俩离间,我不想再失去旭轮!然而旭轮居然。。。居然以沉默和疏离伤害自己的母亲!我了解他,他天性内敛,惯于依赖父母兄长,眼前的一切对他来说委实沉重。可我却无法帮他走出阴霾,为此我寝食难安!每日只苦苦支撑!回宫安胎,不好么?和我、和旭轮在一起,不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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