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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天问 人鬼殊途断恩怨(下)(2 / 2)

“你这张蜡黄难看的脸真令人恶心,”,武氏瞥了瞥正沉睡的皇帝,碎碎念般低低道:“你这般绝情绝义,难怪你的亲生女儿都要诅咒你。陛下,大唐江山即将归于太子,而太子,必属于妾。”

日升日落,三百余悠悠黑夜,武氏在感业(济度)寺望穿秋水。她怨过李治,她将他视为逃出这无涯苦海的唯一指望,他怎能忘记离别之时亲口给过她的誓言?她的梦中曾无数次再见李治的深情眼眸,绝无虚假。只因那一匆匆回顾,她因而坚信自己握有可与宿命为敌的武器,她在绝望的崖边找回信念,她必要飞向九霄之上。可他,为何仍未出现?

清闲时,武氏总习惯性的凝望北方,她很清楚,倘若她能走出这座牢笼,丰乐,殖业,兴禄三坊之后便是太极宫,她与李治其实近在咫尺。如此漫长的等候很难不令人丧失信心,武氏心知,龙袍加身,他每日面对军国黎庶,兴许已将自己忘之脑后。为博锦绣前程而入宫,终究是一招错棋阿。

而当李治的脚步急切地迈进佛堂,当李治含泪拥住武氏的那一刻,她对自己说,足够了,回宫与否,不再重要,即便明日赴死,亦甘心情愿。他迎她重回太极宫,他将她的手牢牢的握在掌心,生怕她突然抽身离去似的。这细微末节的举动令武氏又一次对一位皇帝动了心,彻彻底底的沦陷。她默默向自己立誓,这一次,我要他的宠他的爱,一生一世,只对我。

李治与武氏习惯相拥而眠,若武氏清醒着,她以指尖绕玩他的青丝,心话毕竟是父子,五官颇肖呢,只是李治很年轻,年轻到容易让人忘记他是一国之君。武氏生下长子弘,李治忍不住乘兴舞蹈,直道要赏赐武氏。武氏问他欲赏何物,李治凝视略显疲态的武氏,’赏你为我再生四子二女’。武氏轻挥粉拳,李治哈哈大笑着拥住了她,二人十分默契地望向睡相娇憨的爱子,十指相缠。

武氏做不得皇后,李治别出心裁,欲在四妃之上新设宸妃。宸,北极之星,帝王别称。武氏乍听了,当即如孩子般搂着李治啼哭不停,直问他为何会对自己这般好。李治对她亲了又亲,笑说’我喜欢你呀,自是要给你世间最好的一切’。

“最好的一切。。。” 武氏无奈苦笑,环视着天下至美的堂皇大殿:“我得到了,可你又在何处。”

沧海亦可变为桑田,矢志不渝,终究不属于帝王。

“太后。”

其实冯小宝对太后的离开早有察觉,他假装沉睡,心眼儿不知已转了几百几千,终是躺不住了,索性也起身,使件衣服裹在腰间,慢悠悠的朝太后走来。每行一步,他都在思量说辞。他是她唯一的情人不假,他使她满意舒畅也不假,但二人身份的莫大悬殊毕竟无法消弭。

转眼间,冯小宝入宫陪伴太后已是数年,但在最初,他并非她的入幕之宾,他与她的关系绝不像坊间传言里的那般不堪。充其量,他是一个容器,一个能随时承纳太后无处倾诉的心事且值得信赖的容器。毕竟,在一段不平等的依附关系中,高高在上的那一人决定了另一人的荣华乃至命运,小恩小惠,便能换得绝对的忠心。她假定所有臣子都心怀不轨,却独独对他放心。

二人时常在亿岁殿独处至深夜,太后若觉乏累,便径直返回贞观殿,却不准冯小宝在殿内留宿。月明如水,头晕腹空的冯小宝一边走一边咒骂那些望不到头的宫道,余光可见的景致无不是令人惊羡的壮美天阙,但似乎一花一草的摇摆都在提醒他并不属于洛阳宫,包括她,能让她甘心交付的男人只能是大唐天子。因为一场疫病,冯小宝未满十岁便沦为孤儿,全凭亲戚邻里接济,勉强糊口存活,十三岁便混迹坊市,大字不识一个,瞎话大话张口便来,每夜倚着漏雨透风的破墙,借月光清点赚得的昧心钱。出身低寒,无良无德,这样的一个男人,微贱如尘,更遑论与神明般的帝王相提并论。然而,谁又能知,同样的月光下,冯小宝做起了与少时南辕北辙的春秋大梦,修新房娶婆娘算什么好本事,既然命运已然将我送到天下最富权力的女人面前,我绝不会空手而归!她再是不凡,但总归是女人嘛。

直到李贞父子谋反兵败,诸王一个接一个的自尽谢罪,冯小宝终于等来了他的良机。某个黄昏,太后攥着臣僚呈上的薛绍未及收到的信,死气沉沉的吐出一句’薛顗妄想利用薛绍和月晚,让我的女儿做杀死我的利刃,着实阴毒。’。冯小宝自少时起便于市井摸爬滚打,近年又周旋于贵妇淑媛之间,读书识字,更练就一颗七窍心,立时猜到太后绝不会轻易放过薛绍,加之他恨极薛绍不肯承认太后为他安排的’贵族’身份,脱口便接话’驸马虽不知情,但驸马与您终非一心,一旦知晓二兄已死,难保对您不怀怨念,若留此人于公主左右,终是祸患’。

太后并未接纳他的法子,却极哀怨的絮絮念叨’我从未怀疑我是一个女人,可。。。二十余年,我时常忘记。我只是高宗的臣子,能为他生儿育女的臣子。那年,我的七郎尚是懵懂学童,我无暇过问他的课业,因我需代高宗翻阅百官奏疏,不分昼夜。而在后宫,我寡居的姐姐,享受着他的恩泽雨露。姐妹同侍君王,本是一段佳话,可我真的做不到大度接纳她。时至今日,我仍无法原谅她。我最爱的男人和我的亲姐姐,一起背叛了我,从那时起,我便努力遗忘我身为女子的事实。’话落,太后的神情已变得非常坚毅,她虽已过花甲,但岁月未能完全遮掩她的美丽。

冯小宝凝视太后,情不自禁的握住她的手,不着痕迹的移走那封信’小宝深知太后苦衷,您的幸福与快乐具已败于权力,您期盼公主不再重复您的苦难,然而如今,居然有人妄图摧毁您最为珍视的柔软信念’。太后无力的垂下头,微凉的额抵在他手背,’我有意饶恕薛绍,或许他会看在月晚和孩子的份上放弃对我的仇视。可若高宗在世,他绝不会宽恕薛家兄弟。我究竟该如何选择?’。之后,太后久久无语,仿佛睡着一般。不知哪里来的一股胆气,冯小宝稍一运气,竟努劲儿抱起了太后。太后未怒亦未唤人,她无声的瞪着他,像是未经人事的少女,有些茫然,有些惊慌,最终屈服于积存在身体内的欲望,接纳了眼前满脸涨红的莽汉。世人皆知,她是大唐的实质君主,但在他拥有她的时刻,她觉得自己与他是平等的。她清楚自己年迈的躯体不免丑陋,她不禁遗憾他不曾见过年轻时的她。她闭上眼,翱飞云巅。

“小宝。”

“您有心事?”

他拥着她,眼神温情脉脉,武氏却不疾不徐地扶开他的手。这看似无心的微小举动却令他魂飞魄散。他从未看透她的真心,所以他从未敢忘她的身份。

“我想月晚,睡不着。小宝,那件事,你大错特错啊。”

冯小宝当然清楚’那件事’是哪件事,他后怕过,却从未后悔。在幽暗的狱中,他曾想过停手,只要薛绍肯开口说一个求字。可薛绍并没有,薛绍的血飞溅在他脸颊,那一滴温热愈发激起了他的报复心,他内心咆哮如雷,他不止要做太后的丈夫,他还要蔑视他的这些权贵们真真正正的臣服于他。

冯小宝心中自是不服,故作委屈道:“太后顾及母女情份,不忍公主伤心,但薛绍于您始终是祸患,我虽有错,却都是为了太后啊。”

冯小宝恨不得薛绍死,可太后当年却饶了薛绍,气的冯小宝又摔又砸还直骂娘,赶上太平的贴身侍婢陈宁心意外登门,说由他动手除掉薛绍必能令太后彻底踏实,而太平也不会迁怒太后,一举两得,自己才敢下手。不料事后太平动气难产,差点丢了小命,更惹得太后亲手捶打自己,方知是一步险棋。为免更多责罚,冯小宝未敢说出陈宁心,他怕太后查出自己与那小妞快活了好半晌。

见冯小宝垂眉耷眼的沮丧模样,武氏忍不住笑嗔:“你是怪我苛责忠臣?”

冯小宝连连点头:“往日不敢,今日偏要怨您!太后,谁人不夸您那堂侄俊美无俦,卫潘在世亦不过如此,又闻他对公主专情多年,嫁得此等佳婿,公主必然时刻舒心,太后又何需为公主挂心呢?”

他说的自然都是正理,武氏觉得自己大概是关心则乱吧,随口打趣了他一句:“胆敢责我,不过是仗着我宠你罢了!显赫如君王者亦难享万岁,待我别世之后,料你才肯老老实实。”

冯小宝趁机又揽住武氏,二人同朝玉榻而去:“小宝敬爱太后,甘愿伴您人间、黄泉,寸步不离。只恐太后哪日厌倦小宝,弃如敝履呢。”

“当真寸步不离?”

“当真!”

武攸暨入宫的同时,杨元禧扶着太平公主返回她的卧室,她视他为救命稻草,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开他的手。她烦絮的说着她对太后的怨,一而再再而三的央他去救薛绍。

夏末的夕阳余晖晃悠悠的扫过太平的脸侧,一片轻朦朦的珠光,正巧柔化了她的五官,他一向看不惯的宽额高鼻似乎不再那么突兀,人也显得好看许多。在如此紧张的时刻,杨元禧的唇角却悄然绽开一抹柔柔笑意。他清楚太平其实生的不丑,只是出于嫉妒,他总也不肯承认。元禧主动握住太平的手,心叹,这些年,若非为了他,我何必一次次的帮你,这一次,我若不能医你,他必无法安心,我真是欠了你们的。

杨元禧一边为太平诊脉一边敷衍的接她的话,忽然,他转身回望身后,目光里有丝丝讶异与担忧:“公主有孕在身,你等可知?!”

太平的脉象如滚珠玉盘之转,确为滑脉无疑,杨元禧担忧的是她如今神智失常,心不得宁静,必伤五脏六腑,于胎儿更是毫无益处。他暗暗皱眉,她若调养不当,这孩子便是生下来也会小病小灾不断,只恐终生都要靠药度日。

上官池飞尚在前宅,苏柳意去看顾府中的其他事,此刻只袁芷汀一人守着公主。立在门外的那些侍婢便是听见也只作未闻,生怕招惹是非。

仿佛有一柄利刃紧贴着头皮嗖的一声刮过,芷汀惊恐之下没能站稳,不受控似的踉跄后退了一步,只觉全身的血齐齐涌到头顶,化作冷汗一滴一滴的滑落。脚下明明铺着长绒毯子,芷汀却恍惚听见叮叮咚咚的声响,好似那夜天明之前的一场骤雨,隐隐裹绕着他们最后的欢声。

见状,杨元禧心中自然起疑,脱口便问:“他/她非是攸暨骨血?!”

芷汀一心只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守住那桩宫闱秘闻,并未注意这位杨医正对驸马的称呼不妥,她垂下眼眸,吐字清晰:“医正,他/她是公主的孩子,驸马亦会爱如掌珠。肯请医正全力以赴。”

不该留,这个孩子不该留。芷汀确信他/她的存在定会危及自己此生最重视的两个人,可芷汀竟没有任何犹豫便选择了保护而非伤害,因她深知这个孩子对他们的非凡意义。

这时,太平不再碎碎念,她极不耐烦的冲着芷汀厉声喝道:“是崇胤在哭么?!芷汀,快些将崇胤藏好!你竟不晓得太后痛恨薛家人?!”

芷汀眼圈通红,忙不迭的点头称是,她不得不暂退片刻,好让公主相信自己遵从了她的吩咐。

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压的杨元禧胸口是又沉又疼,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凝视着缩在床角哭哭啼啼的太平,痛苦不已的发问:“你既对旁人生情,却为何坚持改嫁攸暨?李绮,你怎能对他这般坏,可笑他心心念念的都是你。”

研磨润笔,杨元禧内心不得平静,笔悬于纸上久久未落,忽然,乌漆漆的墨点‘啪’的滴落白纸,那晕散开来的形状恰似一朵小小的花儿。他平生未见黑色的花,却信它必然是罪恶的象征。最终,他决定履行医者本分,尽心尽力。这件事,他终究是局外之人。芷汀说的不错,即便攸暨得知太平怀了旁人的孩子,也只会默然接受,视为己出。他此时为攸暨打抱不平又有何用。

太平府内无所不有,杨元禧写罢方子,家奴们不一会儿便备齐了一应药材。这期间,他听芷汀讲述了陈宁心的全部歹行,方知太平的苦衷,又不禁同情起了她。

“公主为何不将此事上报太后?”。杨元禧略有不解。

芷汀望了一眼正欢欢喜喜的为崇胤缝衣服的公主,泪如泉涌:“她人都死了,公主不忍故去多年的乳母受其牵连,因而不敢教太后知晓。只恨世事无常,公主与驸马有缘无份,此生。。。已矣。”

杨元禧更是糊涂:“此生已矣?无论公主能否病愈,驸马对她必不离不。。。”

正巧池飞回来,一句话便解开了元禧的疑惑。

“我方才已送驸马入宫,料想太后很快便会指派御医过府。”

“倘或被太后得知始末,恐难饶恕驸马。唉,此事并非驸马之过啊。”

“盛怒之下,太后又怎会听。。。”

池飞与芷汀在旁低声细语,感慨攸暨运气太差,杨元禧状似平静的低头深思,一滴泪悄然滑过他半分血色也无的唇。走了,攸暨居然走了。刹那间,元禧只觉再也记不起早已刻画在心田的攸暨的模样,脑海里只余一片温暖的橘色光芒。

喜欢么?喜欢。爱么?不知。初遇时便知今生与他无缘,只盼他康健平安,自己便也心满意足。却不料,这竟是他与他的结局,这滴不敢教任何人看清的泪竟是他唯一能为他做的。武攸暨,你真是可恶至极,什么都不告诉我,就连一个诀别的机会都不肯给我,只留下一个对你无心无情的累赘让我替你守护。

月晚对此当然是一无所知,她急切的唤池飞近前,悄声询问她是否见过薛绍,狱中可曾有人为难他。池飞勉力笑答,谎道薛绍无恙。

此时的洛阳宫内,太后武氏也已知晓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气的她脸色铁青,险些背过气去。她手心攥着一枚私印,恨不能将那方坚硬金石碾为粉齑。

一旁侍立着上官婉儿,她眉目不展,心里颇不是滋味。婉儿无法想象那个总是亲切唤着自己‘婉姐姐’的女子现在是何模样,她真心希望这一切都不曾发生。太后虽与上官一族有仇,但婉儿却出奇的从未对太平有过丝毫恨意,她相信这世间不会有任何人厌恶太平。太平命格大贵,生来便有贵为天下至尊的父母,有四位兄长疼宠,宫人们更是捧着护着,因而养成了她直率执拗的性格,但太平素无歹念,她总是怀着善意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不论贵贱。侧目,上官婉儿无不同情的看向跪在殿中的驸马。唉,驸马啊驸马,你二人成婚那夜,太后可是千叮万嘱啊,而你竟然。。。

对于武氏来说,凡事无论大小,只要与女儿沾了边,绝对比国事更为复杂、更令自己挂心。沉思片刻,武氏主意已定,她快言快语道:“眼下,疯症是头等要事。杨元禧一人之力毕竟有限,婉儿,你速去安排,切记,命执事的御医不得泄密。另,驸马武攸暨。。。犯大不敬之罪,念是无心之过,饶其一命,笞。。。四十!”

“是。”

武攸暨当即叩首:“太后宽宏大量!臣领责!”

笞刑四十远比攸暨预想的要轻太多太多了,然而,太后对自己惩罚的力度是轻是重并非他所关心的,他心里此刻只记挂着月晚。

上官婉儿领旨之后便退出了,武氏耐不住一口闷气,,忽目光一凛,指下方的攸暨破口大骂:“攸暨,你怎敢!!全是你和那该被千刀万剐的毒妇害苦了我的月晚!你告诉我,我当初是否不应由着她悔婚嫁你?!我是否做了一个愚蠢透顶的决定!攸暨,你回答我!”

面对雷霆万钧之怒,若说毫不震怖,必是大话。攸暨心已凉透,太后已然后悔为他和月晚赐婚,可他如何舍得与月晚和离?月晚不是最好的女人,更谈不上对他好,他知道,一直都知道,却始终‘戒’不了她,他上瘾了,宁肯被她伤的体无完肤,还是拼了命的要对她好。

攸暨不敢深思,他匆促的向前膝行了一丈远,直到玉阶之前,他连连叩首,那冷硬的玉石发出咚咚咚咚的声响,很快,额间便似充血一般,他极其惶恐的祈求:“恳请太后再给臣一次机会!”

武氏被他这话戳到了痛处,当即把手里的私印砸向他,险些砸中他的头:“再给你一次伤害月晚的机会不成?!攸暨,你是我武家出类拔萃的后生,又极爱月晚,我满意也放心把她交给你!可你令我失望透顶!成婚不过月余,你竟然告诉我,我最珍爱的孩子变成。。。变成一个疯妇!!”

攸暨冷汗涔涔,猜测太后必是改变了主意,兴许再过不久,他便会在另一个世界见到被自己恨了半生的薛绍。

“月晚饱受。。。折磨,全因了我,”,宫中谁人不知太后的脾性,攸暨身子一软,愈发贴着了地面,他声如蚊吟:“太后,臣认罪,无话可辩。”

武氏仍有千万句的叱责在等着攸暨,却被他忍在眼眶里的泪水全部堵回了口中。攸暨对月晚用情至深,她如何看不明?心话,若因今日一时气愤赐死这个侄儿,能否为月晚再觅良人?也只有那个人了,可惜他不可以,这辈子都不可以。武氏顿觉异常疲敝,累到不想再开口说话,甚至懒得去看攸暨,任几个禁军将攸暨拖至殿外。

不消一刻,笞刑已毕。绝无偷工减料的四十棍过后,攸暨的后背至大腿遍布血痕,骇目惊心。实话实说,攸暨自打落地还从未受过如此重的责罚,他好生强忍才未曾呼痛。刚开始,他还能默数挨了几棍,捱到结束时,他只觉自己只余了半条命。想那薛绍,并不比自己健壮,先是受了太后的一百杖,后又受冯小宝私刑,难怪最后会被活活打死。

太后虽已离去,攸暨却不敢不敬,强撑着一口气,面向空荡荡的宝座,叩谢不杀之恩。

入夜,月晚喝过一盏特调的药饮后便沉沉的睡着了。幸有杨元禧鼎力相帮,过府的两位御医没机会为月晚诊脉,因而不知其怀孕一事。杨元禧本是得孙思邈青眼相看的少年才俊,孙氏亲传弟子,御医们对他的医术并无质疑,几人凑在一起斟酌一番,最终对杨元禧的药方未改一字,认为虎狼之药不宜月晚。

杨元禧送二御医出府,借故询问起攸暨的情况。二人皆道不知,还说都以为武驸马定会守在病榻左右。

“如此。多谢二公。”。元禧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目送二御医往皇宫复命,杨元禧转身便回了太平府,问过几个家奴,他寻到了攸暨的起居院,距太平的居所算不得远,仅隔了一座小院与六道回廊。

置身于这般美轮美奂的豪宅之中,如若换了旁人,不知会发出多少声/情不自禁/的倾叹,可元禧对此却无半点兴趣,更何况,他与太平相识多年,深知二圣对小女儿何其娇惯,禁内难得一见的珍宝方物,在她这宅子里兴许只不过是某间偏厅里的一样摆设。

元禧止步在院外,静立于一丛金桂的暗影里,悲从中来。再近一步,可就真的说不清了。这世间,还有何种感情能似这般绝望?一生竟不得说出口,甚至想要默默的对他好都做不到了,只因他已为他所爱的那人而牺牲。

攸暨和太平的模样便在元禧的心头转轴似的变来变去,他一时想随攸暨同去,一时又替攸暨牵挂着太平的病情,真真是两厢为难。

少顷,元禧才欲离开,迎面遇上了攸暨的随从沈修。他二人曾有过数面之缘,元禧点点头便要走,沈修却奇怪元禧深夜出现在此。

“我为公主诊病。” 元禧简略一答,想也知道太平突患疯症一事被掩在了她的居所之内,沈修尚不知情,更不会知道主人已遭不测。

沈修没有再问,元禧忽想起攸暨曾提及沈修的身世,他心下不忍,脱口对沈修道:“今日之后,你随我走吧。”

“杨医正。。。何意?” 沈修惊讶地看了元禧一眼。

杨元禧顿觉自己的言行过于唐突,他摇了摇头,未多解释,大踏步离开了。只剩那年轻人,在月辉下久久伫立,心想,难怪一直不见驸马,原是太平公主病了呀。

“哼,”,沈修几不可闻的冷漠一笑,随手攀下一枝桂花轻嗅:“隔三差五便要病一场,到底是千金娇女啊。”

杨元禧返回为他准备的客房,与他作伴的唯有脚下孤影。半途,他驻足仰望一轮明月,自嘲般连连感慨,倘若世间男女皆不懂情,该要没了大半的烦恼吧。这‘情’真不是好东西,竟能教人一生一世因另一人或笑或哭,又或肝肠寸断,乃至了无生念。枉自己学医廿载,却不知何药可解情毒。

待回到卧房,杨元禧先为自己开了一道方子,都是些常见的解郁宁神的药。服药后,他在床上躺了仅仅片刻复又起身,他仍是睡不着。不止元禧,所有关心月晚的人都无法入眠,除了皇帝李旦,他心知数日后便能在宫宴之上与月晚相见,因而一夜好梦。

天蒙蒙亮,元禧和芷汀都睁着一双熬红了的眼睛,婢女们送来清水、巾帕供他二人洁面。柳意忽而步履匆匆的推门而入,她泪中带笑,小声道驸马方自宫中回府。

芷汀欢喜至极,一时忘了公主便在帐中安睡,脱口道‘甚好!’。身处一室,元禧自是听的是一清二楚,他纹丝不动,少顷,待内心的奔腾浪花稍缓,他轻轻的笑着对二人道‘幸太后宽容’。失而复得,此生至幸。

元禧正不知如何才能在不惹人注目的情况下前去看望攸暨,听柳意道:“只不过,驸马是负伤而归,根本行不得路,亟需医救。虽说咱们府中有旁的医师,毕竟都不及杨医正的。。。”

“我这便去!”

关心则乱,杨元禧真的是飞一般冲出了卧房,他甚至都忘了带上药匣。横竖元禧乃医家,袁苏二人未觉怪异,柳意留下服侍公主,芷汀便随着元禧同去探望驸马。

元禧赶到时,沈修正与几个侍婢为攸暨脱靴宽衣。躺是不敢躺的,攸暨只能趴着,正露出那些大片大片的血痕。触目惊心,旁人光是看着都觉肉疼,偏攸暨自个跟没事儿人似的,张嘴闭嘴都是太平的安危。

元禧注意到那沈修不满的撇了撇嘴,故意装听不见,不答攸暨。见有人影移近,攸暨下意识的稍斜视线,发现来人是元禧,他因心里吃味,笑意便收敛了一些。

“驸马果是人缘好啊,料想禁军们未曾使了真力气,此时居然还笑得出来。” 终究是忍无可忍,终究还是心疼攸暨一味付出却不得善报,元禧吐出如此一句嘲讽。

攸暨了解元禧的脾性,知他惯是嘴上不肯饶人,心肠却是比谁都要软。攸暨不以为然的玩笑道:“杨医正尚未使吾妻病愈,我定是要撑住这口气,不敢死。不为她,只为见识医正的高明医术。”

明知攸暨无心,元禧这一瞬却还是因他的话而心动了,心底的泪已涌上眼眶,他匆匆移开视线,一字一顿道:“驸马情深似海,杨某自愧弗如。”

把脉开方,元禧这才能彻底安心,知攸暨并无大碍,只需静养一段时日。攸暨一夜未进水米,虽趴在床上,仍是吃的极香。

“诶,元禧,你。。。可有。。。心仪之人?” 攸暨真的是极在意这件事,不禁酸溜溜的问元禧。

元禧不知攸暨为何突然发问,心下一惊,深深的凝望攸暨:“确有一人。”

虽说昨日傍晚已确认元禧对月晚无意,可攸暨还是想知道他喜欢的人是谁,便又问:“你二人因何不能结发?”

元禧的心跳的厉害,他仍看着攸暨,几乎快要攥断手里的笔,自觉声音里已带了一点哭腔:“情深缘浅,不提也罢。”

攸暨心头大震,莫名急躁起来:“比之公主,她。。。如何?”

元禧默默的垂下视线,笔已断为两截,泪模糊了那些工整墨字,低低道:“他。。。极好,若非执念太重,可称完美无瑕。”

因见元禧触动情肠,攸暨不便继续追问。不一会儿,攸暨睡着了,左手还捏着半块酥饼。元禧在他床侧坐下,手颤微微的移向攸暨脸庞,终未触碰,只以指尖替他揩去一星残渣。

元禧想起太平下嫁薛绍的那一夜,攸暨被一帮子亲友拉去平康坊解闷消愁,他因不放心,便一起跟了去。攸暨彻底放纵了自己,他把自己灌醉,他的言行举止格外张狂,他对妓人们说着火热露骨的情话,他把精力耗在或美或丑的胴体里。当万籁俱寂时,元禧在人堆里寻到了攸暨,他睡的正沉。元禧把攸暨的手从一个妓人的身体上移开,他躺在攸暨身侧,他呼吸着攸暨的气息,他握着攸暨的手入睡,那是他们仅有过的肌肤相亲。

“唉,你呀。” 替攸暨盖上一层薄衾,元禧退去外厅等候。

片刻过后,芷汀端着药饮进厅,她左思右想,最终决定向杨元禧坦白,驸马疑心公主对其钟情。元禧何其聪颖,他恍然大悟,心话难怪攸暨的问题一个赛一个的怪,这个大笨蛋,待他伤愈之后,我定要扎一扎他的中渚穴,教他的手三天三夜又麻又酸,看他还敢不敢胡思乱想。

“若非公主默认是我,”,元禧定了定神,冷冷的问芷汀:“料驸马断不会对我疑心至斯。敢问娘子,公主所爱之人。。。比之驸马如何?”

悲凉蔓延全身,芷汀迟疑着摇了摇头,小声道:“其人仁善、高贵,然他待公主的心意不及驸马。”

“可公主爱他,甘愿为他生子。” 杨元禧不屑的讥讽太平:“我真是愚蠢至极,遭她设计却不知,竟帮着她欺瞒太后,教武家背负这份耻辱。”

芷汀忙向杨元禧致歉,说全是自己护主心切,公主神智失常,并不知情。杨元禧极是烦厌,摆手不许芷汀再说下去。

他似警告般对芷汀道:“该着杨某时运不佳,本因驸马相请来此,却惹上这桩祸事。医者不得有始无终,公主的药方既是我亲手所写,这个孩子。。。我自会全力救护。公主病愈之后,你当多多劝她,不可辜负真心人!”

芷汀被元禧异常严肃的神情吓了一跳,忘了该说什么,张皇无措的点头答应。

是日黄昏,月晚的病情仍未见好转,她一时记得桩桩件件的不幸,一时又以为薛绍和陈宁心还在世人。攸暨不敢近前,只由家奴搀着远远的看她。倒是杨元禧这个众人眼中的大救星,总是一副不急不忙的悠哉模样,惹得攸暨连连腹诽。

才入夜,上官婉儿敲响了太平府正门。她虽非常客,但每年里也会数次登门,因而也算不得稀客,可她今时今日来此,只可能是奉了太后的旨意,代太后亲眼看一看女儿的真实情况。

上官池飞在府门处迎了婉儿,婉儿对池飞道:“阿姐,你我姐妹许久未见。阿姐一切安好?”

池飞满脸倦意,她稍垂双眸没有直视婉儿:“才人身在禁内,常伴太后,必得谨慎周到,不必牵挂我。公主今遭大难,我乃公主家奴,如何安好?”

“是我一时糊涂,”,上官婉儿轻叹:“阿姐,此事非同寻常,太后闻讯震怒,想必阿姐已目睹驸马的下场。阿姐莫忧,你我乃五服之亲,倘或太后降罪,婉儿定会尽力相救。”

池飞未作感激之言,只淡漠一笑,那笑容转瞬即逝:“才人好意,池飞心领,但求才人千千万万不必维护我。你我虽为血亲,然昔年于掖庭,我于才人素无恩德,你今日地位来之不易,毋因我失意于太后。”

上官婉儿不再多言,二人皆沉默的快步走向太平的居所。

的确,婉儿与池飞虽称血脉相连,却无亲情可言。婉儿六岁那年,母亲郑氏偶然谈论起生活在掖庭中的上官家的女眷,婉儿才知还有这么一个较自己虚长两岁的堂姐。祖父上官仪与池飞的祖父乃一祖共孙,因此,她与池飞正经是五服内的亲人。不过婉儿在掖庭时与池飞仅有数面之缘,不久后,池飞便被调去长安殿服侍太平。直到婉儿的才情被太后相中,她终于也堂堂正正的走出了掖庭。然后,婉儿认识了太平,又与池飞继续接触,但也屈指可数。婉儿道是会尽力相救,不过是一句客气言辞,她自己清楚,池飞又如何不知。太后真若要降罪池飞等人,谁又能阻?如今的大唐,万物苍生无不由太后主宰,她便是江山之主。正如当年,一道圣意便能毁了上官一族。

这时的月晚,是记得全部不幸的月晚,她惧怕待在卧内,直嚷着‘有鬼,有鬼’,偏芷汀和柳意不敢教她出去,月晚更急,跪在床上朝她二人叩首,吓得二人面无血色,也面向月晚叩首。杨元禧不禁颦眉,便搀了月晚,温声道’我陪你外出避鬼’。当婉儿和池飞进房时,正看到了这一幕。

上官婉儿见太平何止是神智不清,整个人言行癫疯,疑神疑鬼,畏畏缩缩。亲眼目睹,婉儿不禁动容,心怪驸马惹出这一桩大祸。

月晚认出了上官婉儿,她猛的挣开元禧的手,直奔向婉儿:“婉姐姐!我没有害人!我没有害人啊!宁心是自杀身亡!此事与我无关!婉姐姐可信我?!”

鲜有地,上官婉儿这个脾性如男人般刚毅的女官竟在众前黯然泪下。她先稳住太平不断挥舞的双臂,她柔声的安慰太平:“我怎会不信?公主素怀善念,那陈氏全是自作自受,怨不得公主。”

“是啊,不是我,杀人的不是我!” 月晚开心的抚掌大笑,接着却又极其幽怨的对婉儿附耳诉苦:“可她却来寻我报仇!婉姐姐,她找错了人!我真的好怕,你救救我!”

上官婉儿不忍多看一眼,趁太平拉着柳意疯言疯语时抽身离开卧室。婉儿悄声询问池飞:“阿姐莫要瞒我,公主那夜。。。究竟看到何物?这病着实蹊跷啊!”

池飞至今也不敢肯定:“陈氏死后,公主常思愧疚,寝食难安,因而精神不济,那夜狂风疾雨,想是。。。想是公主将枯叶落花当作了陈氏亡魂。此必为心病无疑,只不知,谁人能解公主心病。”

待回了洛阳宫,太后自然是细问原由。上官婉儿不敢隐瞒,遂一五一十的作答了,她是真情实感,说到最后已泣不成声。太后心焦若焚,道定要亲见月晚,命婉儿速去准备一应事宜。上官婉儿没有如常般立即领旨,她跪请太后慎重,需考虑躲在暗处的反武逆臣,以防不测。

武氏一心想见月晚,她现在只想抱住自己的心肝。因了婉儿的提醒,这才有所顾虑:“是啊,是啊,不如。。。接月晚回宫吧。”

“婉儿只怕太后见了公主会更伤心。”

夜深了,起风了,悬在飞檐上的一排金铃被吹的叮呤乱响。武氏闷不吭声,脸上隐有怒气。

婉儿因紧张不住的吞咽津液,揣度着自己的语气,她伏在地上,小心翼翼道:“太后,婉儿窃以为,或许公主之症。。。此时。。。唯一人能救。”

“是谁?!”

亥时三刻,柳意与池飞纷劝芷汀回房歇息,她已疲惫不堪,再撑下去,怕是又要病倒一个。芷汀见公主睡的正沉,料一二时辰内不会醒来,便随着杨元禧一道离开了。二人才出院门,见正前方行来一行人。回廊里两排明灯高悬,惊见为首之人竟是当今天子,二人慌忙跪迎。芷汀心叹,消息早已传入宫墙,他也该来了。

很快,一只白皙的大手伸在芷汀眼前:“不拘礼!快起!她呢?!”

杨元禧一字不落的听见了皇帝的问话,他心下狐疑。听一旁的芷汀恭恭敬敬的如实作答:“回陛下,公主先前服了安神饮子,睡了足有一个时辰。”

“甚好!”

芷汀陪皇帝返回太平的居所,元禧起身,思来想去,也同回了那座小院。他盯着皇帝的双脚,那几乎是在小跑,迫切心情可想而知。

华唯忠早有预防,他小声的劝着皇帝:“圣人,公主既已歇息,圣人定能见着公主,总不会白走这一遭。”

李旦侧目,少有的不耐烦地道:“我知道,可我还是想她!”

李旦明白自己的举动会让旁人生疑,唯忠全是好意,可他慢不下来,他真的很着急,急不可耐,他等不得了,一瞬也等不得了。

世人往往如此,当你听说自己最在意的那个人遭遇困难,即便清楚自己的到来其实于事无补,但你仍会风雨兼程的赶到他/她身旁,你只想亲眼看着他/她,伴着他/她,如此才能安心。

说完,李旦竟泪眼矇眬,他微厚的唇难以克制的颤抖着,他想要呐喊宣泄,他的思念,他的焦灼。。。却都不可以。

芷汀先一步进厅,告知驸马等人准备迎驾。

攸暨原本歇在一方屏风榻上,他揉揉睡眼,略有不信:“圣人竟会来此?!”

因负伤在身,攸暨只披了一件极软极薄的外衫,坦胸露腹,头发也松垮垮的绾在脑后,他大觉如此装束不宜面圣,来不及穿靴,他忙的吩咐池飞搀自己离开,却是迟了,房门再开,进来的人正是皇帝李旦,神情阴郁的扫视厅内各人。

黑帛襥头,窄袖袍衫,九环带,六合靴,都是寻常可见的样式,加之皇帝年未而立,第一眼看到他时,只道是一位十分明秀又利落的年轻人物,可他衣衫赤黄,全天下仅一人可衣此色。

众人立即跪地,李旦令众不必山呼万岁,他担心会惊扰月晚休息。

“陛下隆恩,臣武攸。。。”

攸暨这句简短的场面话还没说完,李旦看也不看他,自他身旁绕过,径直朝内室而去。

“陛下且慢!”

攸暨竟用自己的大半个身子挡住了皇帝的去路,他略觉后怕,眼前似闪烁着星星点点,小心翼翼道:“陛下恕罪!臣妻病容憔悴不堪,恐陛下见之心生厌。。。”

“不妨事,我只少坐片刻。” 李旦已知武攸暨乃始作俑者,又亲睹他如此装束歇在月晚的房中,满腔怒火只暂压着不发。

李旦登基将满六年,可朝廷的大小政令无不出自母亲武氏之手,他向来又十分孝顺,旁人看在眼里,都道这位年轻的皇帝仁厚谦和,然而今夜,在场众人倍感压力,只因皇帝的话语里不闻一丝温度。

攸暨仍觉不妥,定了定神,他大着胆子立在原地。

李旦不由皱眉:“攸暨,朕方才说的话,你不曾听清么?”

皇帝的语气听来平淡,可是,向来天子非是朝会、庆典,鲜以‘朕’字自称。此一时,皇帝着意强调自己的身份,明显是已对驸马不满。都道太后即将登基,但武家子弟一直恪守君臣之道,不敢对皇帝不敬,做足了表面功夫。旁人不禁缩了缩肩,心说驸马这是怎么一回事,又要讨打不成。

“陛下息怒!臣万死不敢僭越,只是,臣窃以为。。。”

一个趔趄,攸暨歪向一旁,又没能站稳,便极其狼狈的摔跪在了地上。在场各人看的一清二楚,竟是皇帝亲手推了驸马。

李旦俯瞰攸暨,态度依旧冷淡:“依朕看来,太后的惩罚。。。合该再重一些。”

攸暨谦卑地低垂着头,狠狠地咬着嘴唇。即便皇帝只字不提,攸暨心中早已悔恨莫及,伤害了月晚,自己一死也无法抵过。

攸暨无可奈何,余光可见皇帝已迈进了内室。攸暨抬起头,见芷汀也跟了进去,再然后,他二人绕过立在床前的一重又一重的垂纱,便什么都看不清了。

池飞搀攸暨站起,一旁,听华唯忠徐徐的说:“驸马,圣人牵挂公主病情,更受太后之命来此,即便公主蓬头垢面,圣人亦要亲睹。”

华唯忠不卑不亢,这是他待人的一贯态度,对攸暨如此,对百官亦是如此。月晚遭此大难,攸暨完全理解皇帝作为兄长的关切之心,他不会也不敢诽议皇帝的失常举止。

攸暨客气地解释:“某阻圣人去见公主,原是怕她突然醒来,疯言疯语,惊了圣驾。”

华唯忠微微颔首,又道:“诶,袁娘子方才道,公主曾服用过安神饮子,想来不易转醒,驸马定是劳顿不堪,这便忘了。各位,夜已深,何不回房歇息?华某在此听候圣人差遣足矣。”

众人依言而行,攸暨极不舍的望了望内室方向,不得不离开了。

杨元禧在攸暨的左侧搀着他,似笑非笑道:“驸马好胆气啊。”

被皇帝当众叱责,攸暨不敢抱怨,但心底里仍是觉得损了颜面,他斜了元禧一眼,又望向无垠星空,郁闷道:“我因思虑。。。月晚此时只着寝衣,圣人与她虽是一母同胞,毕竟男女有别。不是么?”

元禧心中正存了一道难题,他解不开也不敢真的解开,听攸暨这么说,元禧颇不自在的笑了笑:“圣人少坐即走,你实在多虑。”

华唯忠守在外厅,吩咐范云仙带着另外两个中人在卧房的门旁守卫。

范云仙与太平公主同岁,七岁便入含凉殿服侍尚是亲王的皇帝。虽是净过身的男人,然云仙之貌较面容姣好的女子也不逊色,又兼他身段纤细若柳,如若换了女装,任谁都无法识破。他这人喜动爱笑,正与华唯忠的性子相反,也因如此,皇帝更愿与华唯忠亲近。

自高宗末年留守长安,范云仙已有八年未见皇帝,此次被调来神都后,他发觉皇帝的气性较之当年深稳了许多。当然,他知必因太后强势之故,不过,沉稳一些也好啊,免得落得同庐陵王一样的下场。只是,今夜的皇帝怎似变了一个人。。。范云仙惆怅的望向房内,仅能看清肃手而立的华唯忠,以及内室里一片昏昏沉沉的灯火。唉,关心则乱吧。遥想当年,他兄妹五人友爱非常,现如今,死的死,走的走,只余皇帝与太平,皇帝怎会不格外紧张公主的安危?

好一阵子,李旦脑中空如白纸,他坐在床侧,不必继续强装镇定,他身体佝偻着,模样十分无助。他痴傻似的凝视月晚,她正睡着,眉宇间一片祥和。她看起来很好,好极了。他真希望所有人都在骗他,下一刻,月晚便会醒来,调皮的冲他眨眼,她一定会反复追问他有没有为她担心。李旦不曾注意,芷汀悄然退出了内室。

乍听消息时,华唯忠只觉双眼似被什么锐器猛刺,疼的要命,继而又酸的要命。

“你糊涂,不该留啊。” 华唯忠紧紧咬牙,低低道。

芷汀只‘嗯’了一声,泪在喉口急剧翻涌着。她怎会不通轻重,可她更不敢伤害孩子,他/她是公主的命啊。

“方才你可曾禀告圣人?”

“不曾。公主如若清醒,想也不会教圣人知晓。”

“唔,好。这个孩子。。。唉。”

约莫隔了两个时辰,华唯忠去请皇帝回宫,却见皇帝合衣躺在床侧,已经是睡着了,左手指间绕着太平的一缕青丝。

华唯忠对皇帝无比敬爱,亦爱着太平,因为皇帝深爱太平,所以唯忠从未怀疑过自己对太平的爱,那超越了仆从对主人的忠诚,却并非男女之情。可对这个孩子,唯忠却不得不选择狠心,因他/她的存在只会给双亲带来不可想象的灾祸,他/她注定不会被任何人祝福。至于解决的法子,华唯忠微微抬眼,正看见一个空空的药盏,心中主意已定。

李旦起身,衣袍的后裾仍搭在床侧,睡梦中的月晚忽的稍稍移手,不偏不倚的压住了他的衣裾。李旦见了,莞尔一笑,一滴泪悄然滑落。

“你若不能亲口挽留,我可就要走了。阿娘只给我三个时辰。”

月晚自是安安静静的继续沉睡,李旦深吸一口气,便向外走去。

华唯忠在旁劝道:“此疾来的快,祛的也快,兴许再隔两日。。。”

外厅里,不知杨元禧何时回来了,正与芷汀交谈。

“。。。公主毕竟是双身子,需注意食。。。”

华唯忠心里咯噔一声,不住的祈求皇帝不曾听清,却是迟了,笑意漫上愁眉,皇帝容光焕发。

杨元禧虽不敢直视皇帝,耳朵却能听见皇帝含笑的责怪芷汀:“竟敢瞒我?!”

芷汀如何回答皇帝,杨元禧已是听不进了。他几乎惊呆了,他原本毫不关心谁是太平的情人,可眼下。。。他这才清楚,自己究竟是被惹上了怎样的一桩祸事。

李旦再无心思回宫,转身便回了内室,他半跪在床前,轻缓地亲吻月晚的眉眼。

“孩子。。。你我的孩子!月晚,求你快些醒来,你定会比我还要欢喜。”

李旦只手遮眼,另一手轻覆上月晚的手,他气息哽噎,再说不出一个字。天边的那轮明月就要圆了,为何他与月晚之间却似隔了千山万水,永远都求不来团圆,求不来相守。

而在内室的门侧,华唯忠与袁芷汀一左一右的侍立着,二人不言不语甚至没有眼神的交流,却都感觉心头堵的难受,原因便不一而足了。杨元禧佯装镇定,没有告辞,把自己当透明人似的安安静静的离开了,前往攸暨的居所。

李旦在月晚身侧躺下,他一瞬不瞬的凝视她,若有似无的清香是她独有的。他无法伴她,她便把他惯用的安息调和进熏衣的香料之中,如此便仿佛被他拥抱着。念及此,李旦不禁莞尔,指尖在她鼻头轻轻的点了点,又落在她小腹,温暖也十分柔软,是李旦所熟悉的触感。他面上微微一红,忆起她出嫁前的那一夜。

母亲赐给月晚与武攸暨的合卺酒必掺入了可助兴的药物,然而,李旦与月晚都只喝了半盏,那酒才入口,便自舌尖至胸腔点燃一线灼烧般的感觉,李旦觉双目亦发热,他扔了酒盏,再无丝毫犹豫,他抱起月晚,直入内室。

李旦的冲动令他自己亦深感意外,他甚至等不得多走几丈路,在妆台前便停下脚步,极不耐的挥去那些碍事的瓶瓶罐罐,以从未有过的疯狂吻住了神色怔怔的月晚。因他与从前大异,月晚害怕般不自主的向后缩了缩身子,他不容她躲避,一手箍在她腰间,另一手为她除衣。任由这突然爆发的/情/欲做主今夜。

“我未醉,你也不许醉。” 李旦霸道极了,没有预告,不容拒绝,海盗般占领她浪涌的港湾,继而便急不可耐的行使他胜利者的权力。

这一刻,月晚逃是逃不得了,身子滚烫的似生了病一般。她眼波一转,不敢看他,羞嗔道:“你不会轻一些么?”

李旦哈哈笑她,但也听话的稍稍弓腰,手上亦松了一丝力道:“舍得留我力气再去招惹旁人?!”

月晚立刻抬眼看他,绯红双颊和执拗眼神教李旦分外心动:“不舍得,从来都不舍得。”

李旦的眼睛亮亮的,蕴着清水一般的透彻,他柔柔的吻着月晚:“我答应你,再不碰她们。”

“我没教你赌咒发誓呢。”

“我偏要向你立誓。”

那个雨后的凉爽夏夜,月晚如愿以偿,成为了心爱之人的妻子,她乖顺地接受爱人给予的热烈的感情放纵。李旦认定她属于他,仿佛她整个人原就是属于他身体的一部分。若非为彼此的身份所困,他定会娶她,他会向天下宣布李绮是他的妻、是他此生挚爱。他愿倾尽一切,许她一辈子的幸福,然而事与愿违,事实是,他能给她的一直太少甚至几乎为零,只有这有今夕没明朝的欢愉。

在与月晚的恣意沉沦之间,李旦的一线余光偶然掠过近在咫尺的铜镜,见那镜中居然人影憧憧,早已远去的父亲诸兄正面无表情的凝视于他。他不免心生怯意,不觉的停下了全部动作。是了,当年月晚下嫁薛绍,彼此的感情却在道德礼教、久别重逢的双重催化下愈发炽烈,他与她曾有过一段极其荒唐的时日,大唐帝国的圣殿,屡次上演令人血脉偾张的情迷意乱。他有妻儿,她有丈夫,他们始终谨记何为适可而止。但有好几次,他真的感觉自己再也无法抗拒她,他下定决心要使她成为自己的女人,只是心底总紧绷着那根弦响了,倘或荣国夫人骗了自己呢?倘或这是韩国夫人与贺兰敏之的离间计仍在延续?倘或自己真的是武后之子?

月晚察觉李旦的心神被她身后的铜镜吸引,便在他耳旁娇声催促‘旭轮’,又因好奇便转视铜镜,只看到两具纠缠难分的躯体,她羞怕极了,立时扑进李旦怀中,哭泣似的连道三声‘你坏’。李旦无声的笑了,右手用力的拍上镜面,再不见了那些亲人,左手在一个莲花型的小金匣里蘸了嫣红的口脂,柔柔的涂在月晚唇间,继而又似馋嘴孩子把那些口脂吃干抹净,惹月晚一阵娇呼。

月晚的身子被他抵上镜面,渐渐的,白蒙蒙的热气遮覆了整面铜镜。李旦愈发渴望丈量她的胴体,愈发恐惧黑夜的流逝。李旦会说情话,但只在月晚的面前,本就是他的真心,说来自然容易。她如水双瞳映着他的面庞,他看清了自己的笑容,久睽多年。只有和她在一起时,他才是真正的自己。她央他多说一些,再多说一些,她说’你放心,我必一一记心’。她清楚,此情白首不移,唯独此夜难再得。李旦亦清楚,他于是滔滔不绝,唇贴在她耳畔,愿她日后回忆时能记起他说这些情话时的暖心温度。

许久许久,二人在床上交颈而卧,月晚睡的正沉,因为疲惫,她的呼吸沉缓,凝脂般肌肤留有薄薄清汗,因幽烛的照耀而泛着点点的暖人檀色。她羽睫末梢仍可见一滴莹泪,他知道,情到浓时,她双眸会渐渐浸泪。痴痴的凝视她娇媚睡颜,李旦情不自禁的俯吻她的泪、她的唇。月晚甜甜的笑醒了,她扭身躲他,他忽问‘若我与你真为兄妹,今夜你会留我么?’,她睁开眼,专注的望着他‘若你我真为兄妹,今夜你会弃我而去么?’。最后四个字淹没在了李旦口中,他的吻教她险些喘不过气,他想把她融进自己,‘此生不悔今夜’,是他给她的答复。

二人不知,卧房外的芷汀已然哭肿了双目,早在皇帝抱公主进房时,震恐不已的芷汀便欲阻拦,华唯忠也曾犹豫,最后还是拦住了芷汀。芷汀跪在房门泪如雨下,她愤恨的质问华唯忠是否早已知情,又说皇帝此举会害了公主。华唯忠神情萧索,轻声道他们都不会为此而后悔。芷汀垂泪不止,一直死死的捂住双耳,她不忍听见那些隐隐飘出的欢声。华唯忠也坐在一旁守门,忽把芷汀拉向自己。芷汀挣了又挣,最后颓然的窝在他怀里失声痛哭‘天啊,你为何会对我的公主这般残忍!’。

天亮之前,暴雨突至,华唯忠进内请皇帝趁夜返回贵妃豆卢宁的集仙殿。他立在床前,红帐之中一片寂静,少顷,皇帝挑开一指缝隙,他慌忙垂首,不敢多看。皇帝低低道‘她才睡下,我再陪她片刻’,华唯忠躬身退下,才走了几步路,听帐中忽传出太平的哭声‘不要走’。华唯忠似被施法定身似的走不得,他听清皇帝笑哄太平‘你听错了,我自是不会走,你莫哭’。他们又一次沉湎欲/海,华唯忠皱了皱眉,心无所思,急匆匆的退出了卧房。

主仆二人走在漫长的宫道上,李旦忽问华唯忠‘你拦了芷汀?’。华唯忠承认并说‘仆深觉圣人与公主可怜’。李旦平静的说‘无需可怜我与月晚,我们相爱相亲,如此而已。唯忠,拥着她时,我极想亲政,极想成为名副其实的君王’。华唯忠道‘仆知圣人心意,可为了您的英名,公主。。。必不肯答允’。李旦风轻云淡的笑了‘是啊,以妹为后,定惹天下沸议,遗臭史册,可我就是想一意孤行。唯忠,我快疯了’。

又一次,天快亮了,又一次,黛眉紧锁的芷汀在华唯忠的怀里睡着了。范云仙适才打了个盹儿,醒来时想问华唯忠何时才能回宫,他迈过门槛,朝里面走了几步,这一幕甫一入眼,他心里略觉吃味,遂没好气的横了芷汀一眼。

中官的躯体残缺不全,在世人眼中是最低贱的一类人,而于他们自己,对男女之情从不抱有期望,他们只谨守一种感情,便是对主公的忠诚。范云仙亦不例外,他每个晨晚都会为皇帝祝祷,然而,对于这个在懵懂记事的年龄便被卖至大唐的粟特人来说,他却对华唯忠产生了极复杂的感情。仿佛自初见唯忠的第一天起,他便将素不相识的唯忠视作兄长,他早已习惯接受甚至习惯随时随地的索取唯忠对自己的关心,他见不得唯忠把关心分给一个不相干的女人。

范云仙轻手轻脚的靠近了内室,冲着华唯忠挥了挥手。唯忠一直注视着他,知他不敢惊扰皇帝。

“忠哥喜欢阿袁么?” 范云仙蹲在他二人面前,装作若无其事,却是端详唯忠的表情变化。

华唯忠微微恼火,匆忙低头看向芷汀,见她未醒,低声斥责云仙:“胡白。”

范云仙的心情这便好转了一些,但还是阴阳怪气道:“你是喜欢的,只不敢承认罢了。哼,我就顶喜欢公主呢。”

范云仙哪里会对太平有好感,每次太平与皇帝相见,华唯忠定是鞍前马后的伺候,太平喜欢什么或不讨厌什么,唯忠比皇帝记得还要清楚,云仙最烦的人便是太平。

华唯忠知云仙是信口胡诌,他忍俊不禁道:“哦。。。是么?我也顶喜欢公主,可圣人惯是驱驰我做事,倒是你时常闲着,不若。。。从此你便留在这府中服侍公主吧。”

范云仙扭过头大生闷气,隔了好一会儿,他才肯搭理唯忠,朝房外努努嘴:“驸马这一夜来回数次,依我看,过会儿子他还要。。。”

“驸马在此?!” 芷汀蓦的醒了,张口便问华唯忠,情急之心可以想见。

华唯忠知芷汀是为内室里的两人担心,忙对她附耳道:“此夜非彼夜。”

是啊,此夜非彼夜,皇帝只是舍不得离开太平,他没有再次犯错。那一夜,本就该是全部知情人的荒唐一梦,醒了,便不该再记得,包括孩子,也不该延续至现实中。

芷汀点点头,抬手用衣袖擦去额间的一片虚汗,向华唯忠道一声谢,她向一旁挪了挪身子。云仙‘趁虚而入’,坐在芷汀方才的位置,隔在他二人之间,正挡着了内室的门。

芷汀看向云仙,脸上约莫添了几许笑意:“阿范,真是多年未见了啊,可惜此时不宜叙旧。”

芷汀说罢便转视窗户,她神色惘然,那窗纸透着灰蒙蒙的光,看半天也看不出什么花。这般近距离的端详芷汀,云仙心话她比风致清丽还要好看一些,原来自己从前并没有真正看清芷汀的容貌。早年曾闻,太后选芷汀入宫服侍太平是因袁客师道堂侄女的命格乃水阴金白,生就有白虎战神庇佑,能禳灾、招财、护主云云。

“诶,忠哥。。。”。

云仙正想向唯忠求证那个传闻的真实性,却觉背后立了一道人影,回头一瞥竟是真的,不是皇帝又是何人。云仙登时起身,退去一侧,为皇帝让出通道。芷汀与唯忠亦起身躬迎,芷汀的心里还是有怨的。

李旦的目光落在芷汀身上,他头一回执了她的手,向旁边避了几步,轻声的恳切道:“芷汀,她是我的命,望你千万尽心。”

刹那间,芷汀鼻头一酸,竟忘了开口,她泪眼婆娑的看着李旦,微一眨眼,颗颗泪下。

李旦再次开口,他略有迟疑道:“医家给月晚用药,或许会顾及孩子。。。你记着,我只要她康健平安。”

芷汀忍不住抽噎,原就悲痛欲绝的心又似迸裂,因眼前的他而流血不止:“陛下安心,妾甘以性命换公主。。。母子均安。”

李旦松了手,极落寞的对华唯忠叹道:“我原已习惯了无可奈何,却还是忍不得这些无可奈何。”

范云仙不甚明白,只道皇帝是不满太后专/权。

华唯忠仍是垂首肃手,恭恭敬敬道:“陛下,公主乃二圣之女,命格大贵,此番定能化险为夷。陛下虽为公主兄长,更是一国之君,还请陛下珍视玉体,莫负百僚万民。”

李旦等人趁夜回宫,才出卧房,便遇上了武攸暨与杨元禧。李旦本就烦攸暨烦的紧,任他跪地行礼,李旦看也不看,径直离开。偏攸暨自以为好意,请皇帝保重龙体,努力加餐云云。

“加餐?!”,李旦憋了一夜的万丈怒火齐齐爆发了,苍白脸色瞬间涨的通红,额角青筋隐现,直指攸暨,咆哮如雷:“好啊,你好啊,她全是因你。。。承受这般折磨,你居然还有心思吃喝?!”

追悔莫及如攸暨自觉没脸向皇帝解释,他伏地不起,口中连称恕罪。李旦犹难以泄恨,眉宇间纹路又深三分,顾不得周围这一双双耳目,竟抬脚踹向攸暨。

旁人惊愕的过了头,都发不出声,只苶怔怔的望向与往日判若两人的皇帝。范云仙吓的两股战战,慌的拦了一拦,悄声提醒皇帝‘驸马毕竟姓武’。

却不料这’武’字激的李旦浑身一颤,愈发光火,便就近抽出一个禁军的障刀,半点犹豫都无的砍向了攸暨。

生为二圣少子,李旦自懂事之日起便明了自己与江山无缘,读过车载斗量的经典史杂,深知为君者的显贵风光,却始终对江山未生觊觎之心,向来只把忠君二字放在心头。未料,距龙椅仅一步之遥的三位兄长的坎坷命途居然成就了他的万乘之尊,一朝由清闲自在的亲王成为大唐天子,虽不得亲政,然他心中无争,因而从不觉郁郁不得志,只是,臣民不允他备位充数,臣民源源不断的以血肉之躯唤醒他的帝王之责,尤其近年,那些宗室尊长,那些自幼便在一起读书玩耍的伙伴,都变成了黄麻纸上的谋逆罪人,李旦不是行尸走肉,他心底并非没有过痛,没有过怒。

“姓武又如何?这天下姓李!”

华唯忠等惊惶不安,异口同声的‘陛下息怒’几乎喊破了喉咙。电光石火,杨元禧挺身为攸暨挡刀,李旦自是不会伤及无辜,及时松手,障刀落地,只浅浅的划过元禧的衣襟。

攸暨被踹之后胸肺剧痛,一直伏在地上,待看见障刀摔在身旁时,才知刚刚险些丧命,又发觉救了自己的人居然是元禧,感激之余还夹杂着一股十分幼稚的不甘。谁教他误以为月晚钟情于元禧。

“不怕死么?!” 攸暨忍不住小声嘀咕。

元禧怎会对攸暨实话实说,他悲寂的看着攸暨,徐徐道:“你若死了,公主便贰次沦为寡妇。我是为了公主才肯救你。”

这般回答令攸暨更加抑郁,元禧转视余怒未消的皇帝,平心静气的劝谏:“陛下乃一国之君,自是有权处置臣下,只是,公主遭难虽因驸马而起,毕竟是无心之过,陛下真若惩处驸马,岂非。。。错杀?臣窃以为,一切应以公主之疾为先,留驸马将功补过,也是为公主积福啊。”

这一通火发的李旦是心绞胸闷,他不由自主的紧捂心口,想到月晚身上的两处刀疤,想到自己什么都不能为她做,他一时极想痛哭,凄然道:“他。。。他自诩。。。深情,这便是所谓深情么?”

攸暨仍不敢起身,但他能听清皇帝的一字一言,他内心惴惴不安,总觉皇帝的愤怒里仿佛夹杂着被皇帝刻意隐瞒了的一丝情愫。皇帝的种种失态之举,难道只因与月晚手足情深?

‘吱’。轻声,长缓。

月晚素衣散发,双足/光/裸/。她十分虚弱的倚门而立,疲惫的目光投向庭院。

李旦闻声回首,众人亦看向月晚,她唇角噙笑,泪光点点:“我晓得你在,旭轮,我嗅出安息香了。”

李旦飞快地眨了眨眼,待泪落尽,方大步奔向她。他不顾一切的拥住了她,因顾及孩子,并不敢用力。他不知她心中是否仍留有与他有关的全部记忆,他只想拥她在怀。

“是我!我来迟了!”

月晚的泪浸湿了李旦的衣襟,她格外委屈:“旭轮,我做了好长的一场梦。旭轮,我好疼。。。我想回家,你去求阿娘好不好?我想同你一起回家。”

李旦想也不想,拉着她的手便向外走:“不需求,阿娘比我还要牵挂你!”

攸暨迎向二人,他颦眉凝视月晚,轻声道:“你。。。正病着,不宜四处奔波。”

月晚仅与攸暨对视了一瞬,她担不起他的关爱,她低下头,向李旦身后躲了躲,无力道:“我已病愈,我想回家。”

不知怎的,攸暨就是想要留住月晚,他竟伸手去牵她衣袖:“即便坚持要走,你。。。先用些饮食吧,你不饿么?你足上。。。至少,容我给你穿上绣鞋。”

李旦护着月晚,不容攸暨再碰她,冷冷的扫了攸暨一眼,李旦吩咐范云仙:“云仙,你先行回宫,禀告太后,公主病愈,将随朕一道回宫,请太后勿多忧虑。”

“仆遵旨。”

皇帝不肯放人,月晚连看都不看自己,攸暨自知苦求无望,只得落寞的退去一旁。芷汀正取来绣鞋,杨元禧却道有话要对月晚讲。

少顷,也不知杨元禧都说了些什么,月晚竟答应暂不回宫。攸暨心里自是高兴,面上也掩不住笑意,管不得月晚究竟是为元禧还是为自己而留。

李旦要争,华唯忠不动声色的拦住,继而颇愉快的环视众人:“喜事,真真是大喜事!烦请驸马照顾公主,仆这便侍奉圣人回宫向太后贺喜。”

【02/09/18,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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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8日更新:

注意第三人称的转变哦

8月8日更新:

我刚注意到这章居然拖了一个月。。。原谅我吧,嗯,你们一定会原谅我的!!!

8月21日更新:

本周!本周!本周!一定一定一定把这章更完!喜欢迷情大唐之爱抑请大家收藏:(www.zeyuxuan.cc)迷情大唐之爱抑泽雨轩更新速度最快。到泽雨轩(www.zeyuxuan.cc)

看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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