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潋走在养心殿外深长又寂寥的长街上,她的身影被晴好无比的阳光拉得极长,她像个失去了最心爱玩具的小孩儿,仿佛失去了生命在最宝贵的珍宝。
载潋伤心时便觉得孤单得害怕,她抬起头看见载沣就走在自己前面,便紧追了两步上前去,扯住了哥哥的衣角,继续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你要是知道难受了,以后也就不闹着进宫了!”载沣径直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惹得载潋更伤心,因为她一想到要见不到皇上了,心里的悲伤苦涩便无处不往。
载潋一把扯住了载沣的衣裳不让他继续往前走,委屈地哽咽道,“我是知道难过了!可是…我越不进宫,我和皇上的关系不就越淡吗?…”
载沣猛地回过头去看载潋,他极少和载潋生气,此时却紧紧拧着眉毛冲载潋吼道,“他是皇上!本来就不该是你想的!你还想怎么样?!”
载潋被载沣突如其来的怒气吓住了,她愣愣地看着载沣,不敢顶撞一句话,而后载潋眼睁睁地看着载沣愤愤地转身走了,他生起气来,连手臂都挥得比以往要使劲。
载潋委屈巴巴地望着自己的哥哥越走越远,也不管自己了,心里的难过比从养心殿出来时还有浓烈,可她最后只是擦了擦眼角边溢出来的泪,便忙撒开步子去追载沣了。
“诶!格格!您等等!……”载潋还没追上走在前面的载沣,便听见后面有人叫自己,她立时停下步子回头去看,便见一个相貌灵气的小宫女盈着笑意在身后追自己。
“奴才给格格请安了!”那小宫女见了载潋便乖巧地行了蹲礼请安,载潋见她面生,也不知道是哪个宫里的,便淡淡问了句,“什么事?”
那小宫女笑盈盈地站起身来,便从怀中掏出一卷照相机的底片来,交到载潋手里笑道,“奴才叫念春,是景仁宫珍主子身边的宫女,刚才格格您答应了珍主子要帮她洗几张照片,不想格格您走得急,珍主子没来得及亲自给您。”
载潋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念春,原来这就是珍嫔宫里贴身的人物,果然都是能说会道又相貌出众的年轻丫头,载潋想到方才珍嫔求自己帮她冲洗照片的情景来,不禁又想到皇上浓情蜜意望向珍嫔的目光。
那样的目光,载潋从来都没有见过。
载潋想平静地伸出手去接念春手里的底片,却控制不住此时手上的颤抖,“你多帮珍哥儿跑跑,也能多些机会进宫。”载潋耳边又回响起皇上那句话来。
“原来从此以后,我想见你时,都要倚着她人的名义……”载潋想至此处只低下头去苦涩地笑了笑,她笑自己痴傻却又浑然不知改过。
载潋收住了脸上苦涩的笑意,她抬起头来望向念春满面期待的目光,轻轻接过她手里的底片,仔细收在自己的怀里,道,“你回去告诉珍主子,就说…既是我载潋答应珍主子的,就一定帮珍主子办好。”
“那奴才代珍主子先谢过格格了!”念春又给载潋福了身,载潋此时便点一点头,轻声道,“你回去吧。”
载潋摸了摸揣在怀里的底片,在确定底片无碍之后才转身去找载沣,载沣方才听到有人叫载潋,便站在远处一直等她,此时载沣见载潋走过来,开口便问道,“什么事?”
载潋抬头看着载沣笑了笑,又低下头去低声道,“珍主子托我洗几张照片,皇上都说了让我帮她,我肯定推不得。”
载沣此时领着载潋一起向回走,他忽然轻笑了一声道,“这下倒好,越不想让你进宫,你越有光明正大的理由进了。”
载潋没明白载沣的意思,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看他,他便轻声道,“给珍主子送照片啊。”
载潋此时只苦笑着乐了乐,而后便跟着载沣一路往宫外走,她揉了揉一双被风沙迷得发酸的眼睛,只道了一句,“将来帮珍主子洗好了,我就求旁人给珍主子送回来……今儿吃了教训,以后不敢再任性了。”
载沣最知道自己妹妹无拘无束又乐乐呵呵惯了,今天听到她说不敢任性了,心里也忍不住心疼,便回头等了她半步,伸出手去揽过了载潋的手,道了一句,“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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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沣带着载潋仍在路上,而醇王府内已掀起千层风浪。
原来近日来醇亲王奕譞因筹措颐和园工程款项的事情而日夜操劳,几次被太后责难以后,也越发懂得自己身份的敏感和特殊,时时刻刻刺痛着太后心中提防的角落。
奕譞想兢兢业业地为太后修一座园子,好让她早日住进园子里舒舒服服地颐养天年,皇上也就能本早日亲裁大政,独断乾纲。谁知这一座颐和园,竟会牵扯出这么多枝节来。
奕譞仍记得那天他跪在储秀宫的正殿里,太后当着皇上面说出的那句,“我啊,就怕有的人儿子做了皇上,就放不准自己什么位置了,胆子也大了!”这句话中所有警示之意早已昭然若揭。
所以奕譞也更加明白,自己和家人只有沉沉默默地做人才是最好的求生之道,这也是保护家人不受任何人中伤最好的方法,更是保护皇上平安无虞最好的方法。
奕譞本已无介入朝局之念,更无接近宫中诸人之心,却在此时得知一个令他又气又惊的消息——
那日载沣领着载潋走了以后,载涛便独自一个人坐在暖阁里用早膳,他越想越生气,也越想越担心。
阿玛和府里的人费劲了心思才将载潋从宫里带回来,又是用照相机,又是当面去求太后的,好不容易盼着她回来了,现在她倒好,自己一门心思往宫里跑。
载涛并非排斥载潋进宫,他只是看得清楚载潋的心思,也知道载潋的性格,她对皇上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不同于君臣兄妹的感情,将来她越陷越深,便是无以自处的下场。
更何况载涛也明白阿玛的心思,阿玛绝不会同意载潋作为醇王府的女儿,去过分接近皇上,刺痛太后心里敏感的神经的。
载涛于是便壮了胆子,去到阿玛看书写字的自谦堂见阿玛,想求阿玛介入此事,劝载潋回心转意。
奕譞听是载涛前来请安,便吩咐下人快领他进来,载涛进了自谦堂,便闻见阿玛暖阁里溢着一阵阵墨香,此时阿玛正坐在书案后写字,他听见笔尖划过细软的宣纸时亦发出阵阵细微的声音来,像是一把光润的梳子梳过女孩儿如绸缎般的长发。
“孩儿给阿玛请安。”载涛在往日里请安的老地方跪了,半晌后才听得阿玛问道,“载涛啊,你起来吧,今儿怎么没和兄长们一块儿过来?”
载沣今日领着载潋进宫是瞒着醇亲王奕譞的,因为载潋心里怕阿玛又骂自己任性,所以才去求了平日里耳根子最软的载沣带自己进宫。
载涛知道自己的五哥载沣想来耳根子软,又向来没有原则地惯载潋,所以才更担心载潋对皇上存的心思一旦不受管束,会更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载涛也怕阿玛听了动怒,真的要重罚载潋,便想了想措辞的方式,而后斟酌道,“阿玛,今儿五哥领着潋儿进宫了。”
奕譞一听此话,立时感觉心头一震,他停下手里挥舞的毛笔,抬起头来直直瞪着载涛问道,“你说什么?他们为何事进宫啊?是太后或皇上传召他们吗?”
载涛知道自己此番话一出口必免不了一场风波,但他为了载潋能早日脱离出来,毕竟长痛不如短痛,还是横了心道,
“今日早上儿子用早膳时看见五哥和潋儿准备出府,说是要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可儿子看见潋儿拿着照相机走了,儿子若没猜错,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只是借口,去见皇上才是真。”
奕譞听到此处只感觉气血全往头上涌,他一时感觉头重脚轻,却还是扶稳了面前的书案,定声问道,“她…她拿照相机进宫干什么!”
载涛见阿玛气得站不稳,忙上前去扶住了阿玛,道,“阿玛恕儿子唐突!儿子只是怕妹妹年纪小不懂事,会被无辜卷入宫廷的旋涡里去……潋儿自进宫后便亲近皇上,只怕此番进宫,是想和皇上拍张相片……五哥向来依顺妹妹心愿,只要妹妹开口,兄长极少不答应,儿子只怕潋儿不受管束,将来才酿成大错!”
奕譞此时已感觉头晕眼花,脚底发轻,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许多年,忍受了所有的分离之痛与思念之苦,才换得醇王府一朝平安,换来家人与皇上的太平无虞。
此时皇上才刚刚亲政,他绝不能接受载潋在这个时候去过分亲近皇上,刺痛皇太后最忌讳也最担心的敏感神经——皇上与醇王府上下一心。
纵然载潋只是小孩子无心,可在太后看来,载潋的所作所为就代表了醇王府的立场,因为她是醇王府的女儿,是醇亲王奕譞的女儿。
“载涛!你随我来!到前殿里去守着他们俩回来!”奕譞气得说话颤抖,他疾步匆匆地跨出思谦堂,直奔王府前殿而去,载涛心里也不安害怕,因为他清楚载潋回府后将面对什么。可他为了载潋长久的安稳,却不得不这么做,他已别无选择。
载涛跟着奕譞到前院大殿里时,见载洵优哉游哉地从游廊上走过,载洵见是阿玛怒气冲冲地过来,连忙跪下请安道,“儿子给阿玛请安!阿玛这是为何事动怒呀?”
奕譞此时满心都在生载沣和载潋的气,没功夫理会载洵,便道了一句,“你起来回去吧!你也不知道载沣和载潋上哪儿去了,此事与你无关,你别搅进来了。”
载洵哪里知道阿玛为何动怒,他想到昨天晚上自己耍聪明地给载潋出了个主意,叫她以给皇后请安的由头进宫去,就当然知道了此时载潋不在府里,是去哪儿了。
载洵还笑呵呵地抬头对阿玛笑道,“阿玛,儿子知道兄长和妹妹去哪儿了啊!他们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去了!昨儿妹妹想不出进宫的理由来,还是儿子帮她想的呢!”
奕譞盯着跪在地上的载洵目光发直,他一时被载洵气得气短,半晌接不上一口气来,只感觉头昏昏沉沉就要向后倒,载涛见状忙上前去扶住了阿玛,而后对载洵使劲使眼色道,“你快回去!阿玛这儿正生气呢!”
载洵正隔着自己阿玛看他身后的载涛,想看清载涛口型都说了什么,还没反应过来,奕譞已狠狠扇了载洵一巴掌,结结实实落在他肩背上,奕譞骂道,“逆子!阿玛就是对你们太宽容了!今天不让你们长点记性,你们就记不住!”
载洵见阿玛真动了怒,都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想站起来扶阿玛,却又不敢起身。
奕譞此时缓过了气来,他吩咐身后两个小厮道,“看着他去跪祠堂,没有我的意思,谁也不许让他起来!”载洵惊慌失措地抬头望着两个过来要架自己起来的小厮,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载涛无奈地摇了摇头,也不能当着阿玛的面给自己六哥解释,只能眼睁睁看着载洵被小厮们给架走去跪祠堂了。
临走时奕譞还不忘叮嘱一句,“谁也不许让福晋和侧福晋们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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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尚在回家途中的载沣和载潋还不知府里已是风浪大作,他们两人乘的马车先绕行到了烟袋斜街后的东缘照相馆,载潋独自一人下了车去照相馆里帮珍嫔冲洗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