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苗(1 / 2)

刘佳氏一听王商说皇上要传自己过去,便知道是为了今日她逼迫载潋又诓骗载沣兄弟三人的缘故,便忙连连摇头搪塞道,“公公,我就算了吧!万岁爷是传少爷们过去,我这妇道人家不便见驾…更何况又有丧在身,不宜冲撞了万岁爷!”

王商却轻笑着摇了摇头,笑容中更添了几分嘲讽,道,“老侧福晋,您就别多虑了,您就是不乐意去也是没处儿躲的,您跟奴才前头请吧。”

刘佳氏自知此刻皇上就在府上,自己当真如王商所说,是无所遁形的,便硬着头皮跟在王商后头出了暖阁。她不安地回头张望,见载沣兄弟三人都跟在后头,心里才稍稍松快,她暗想载沣如今已承袭醇亲王爵,他是皇上的亲弟弟,自己则是载沣唯一的生母,皇上纵然为了载潋而迁怒自己,也不可能将自己如何,所以只要载沣在她身边,她就有恃无恐。

而此刻的载潋还在额娘的灵堂内陪皇上静静跪着,载潋跪在皇上身后一步的位置,她见皇上的身形似乎又比从前更清瘦了些,不禁担心地开口问道,“皇上,您最近食欲如何,奴才瞧您又瘦了。”

载湉又为婉贞福晋叩了一头,起身后才背对着载潋淡淡道,“近日来朝上不安静,朕没事,你不用担心。”载潋听罢此话却更担心起来,她知道额娘的离世会更令皇上内心悲痛,却不知该要如何才能令他宽慰,载潋思索了片刻后才道,“皇上,奴才听闻中堂大人已启程前往日本谈判,皇上是为此事而担心吗?奴才…不知该如何安慰您,只盼望皇上能珍重圣躬。”

载湉缓缓合了合眼,他思及李鸿章虽已前往日本,可日人谈和要求无理苛刻,意欲侵占辽东半岛、宝岛台湾及其附属岛屿,索要两亿两白银作为战争赔偿,他思及此处便顿感万箭穿心,呼吸不畅,他无比为庞大的国家而忧心,可他心中真正想要做的改革,想要成就的中兴之志,尚没有人能够真正理解。

载湉抬眼望着亲生额娘的棺椁,顿感无比孤独,亲人的离世与国事的打击令他毫无喘息的余地,身心俱疲。可他此刻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站起身来向载潋走去,缓缓握住她的双肩,道,“潋儿,就算外头再不安静,你还有朕呢,你什么不用怕。朕现在只想让你安心,不会再为额娘的离开而感到害怕无依,朕要为你做好打算,朕不能让你日后生活在无休止的算计与危险里。”

载潋的双眼里盈着热泪,她知道皇上是要为自己向刘佳氏讨回个公道,她抬头望着眼前自己身前的皇上,一头扑进他怀中,合起眼来轻轻道,“皇上,有您在,奴才就一点儿都不怕。”

过了片刻,寇连材领着孙佑良在外头瞧见王商领着众人过来了,寇连材便教孙佑良进去通传,孙佑良得了师傅的差,便压低了头,悄无声息地走进灵堂去,跪在载湉与载潋身后的远处,道,“万岁爷,老侧福晋和王爷过来了。”

载湉淡淡应了句,“让他们进来吧。”随后便一把将载潋拉起来,让她站在自己身边。

载沣走在最前头,头一个进了暖阁,刘佳氏和载洵、载涛则都跟在他身后,王商将人带到后便退着步子往外退,出去后便将暖阁的门轻轻掩了。

载湉见他们都到了,便领着载潋落座到灵堂内的茶案旁,载沣瞧见后便颔首向上了几步,抚开衣摆叩道,“奴才请万岁爷圣躬安康。”随后刘佳氏便也上前来行了蹲礼道,“奴才请万岁爷安。”

载洵与载涛也都规规矩矩行了礼,载潋本担心皇上若真动起怒来,会严厉责罚了刘佳氏,她不想为刘佳氏求情,只怕因此而伤了自己与兄长间的和睦与皇上御下仁慈的清名,她方想开口试探皇上的态度,却已听皇上开口对刘佳氏笑道,“老侧福晋您坐吧,您是朕在王府中的长辈,日后见了朕不必总行大礼。”

载潋不禁大为吃惊,就连刘佳氏自己也万万没有想到皇上会对自己如此客气,不必说眼前的人是当今天下的皇帝,就算他当年没有被抱养入宫成为天子,仅作为醇王府里的嫡子,他其实也不必对自己如此礼敬。

刘佳氏诚惶诚恐地点了点头,缓缓走到载湉的对侧,颇有些不安地落座在他与载潋的对面。载湉见刘佳氏已坐,便又挥手令载沣等人都起,他望着刘佳氏轻笑了一声便对刘佳氏道,“老侧福晋从前辛苦,朕心中都明白,只如今福晋薨逝,您是载沣生母,往后王府上下便更要倚仗您辛劳操持,朕还期盼您能为各位弟弟妹妹做好表率。”

载湉望着刘佳氏诧异的表情,并没过多解释什么,只是当着刘佳氏与载沣等人的面,伸出手去将载潋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掌心,随后又转头向刘佳氏笑道,“朕先替弟妹们向老侧福晋谢过了。”

刘佳氏惊得目瞪口呆,尚来不及思考,便立时站起身去,跪倒在载湉的面前,叩头道,“万岁爷,奴才一心明白,奴才的一切皆醇王府所有,片刻不敢忘怀啊…奴才能承蒙万岁爷厚待信任,奴才一定竭尽所能照料好王府与孩子们,绝不敢辜负万岁爷信任。”

载湉见状,与载潋对视了一眼,只轻轻而笑,随后便伸出手去扶刘佳氏起来,又道,“您从前的委屈朕都明白,方才潋儿还同朕说,日后要日日往您与三侧福晋房中去请安,陪着兄长们一块儿,和您一起用膳呢,好让您安心。”

载潋此刻坐在一旁,听到皇上如此说,惊得目瞪口呆,因为她并没有对皇上说过这样的话。载潋看着刘佳氏一半惊喜一半不可置信的表情,恍然意识到,皇上的一番话可能已言中了她的心事。载潋从前并不是很了解刘佳氏,与她亦是交从甚少,此刻忽然听了皇上的话,载潋仿佛才明白为何刘佳氏会处处针对从未招惹过她的自己,或许仅仅是为了自己三位哥哥,她的三个亲生儿子。

载潋日日与刘佳氏同处一个屋檐下,尚没有体会刘佳氏的心结所在,却被皇上一语言中,载潋不知道皇上是如何猜中刘佳氏的心思的,她不禁感叹皇上的睿智与细腻敏锐。

刘佳氏此刻被惊得立时抬起头来望着载湉,片刻后又转头望了望载潋,载潋此时才发觉刘佳氏眼中已溢满了泪,眼眶通红。

刘佳氏此刻也已顾不得规矩,她跪着向前挪了两步,伸出手去拉住了载湉的双臂,哽咽着不断反问道,“皇上您说真的吗,您不是在骗奴才吧?您真的允许奴才的儿子们来陪奴才一块儿用膳吗?是不是奴才听错了?…”

载湉却温柔地摇着头,道,“老侧福晋您没听错,朕要让他们几个日日都去看您,让他们日日都陪您一块儿用膳,往后让他们好好儿孝敬您。”

刘佳氏此刻忽感觉数十年来沉积在自己心底里的一口怨气就此烟消云散,她所有的盘算与计划在此刻都显得格外多余了。因为她从不奢望取代福晋而代之,她所求的从来就只有一样,便是能时常见到自己的孩子们,不必与自己的儿子忍受分离之苦。

她恨福晋,是因为福晋“夺走”了自己的儿子们,她恨载潋,是因为载潋换走了自己的亲生儿子,长大后更是“占据”了自己的儿子们。如今有了皇上金口玉言的承诺,她的恨也显得极为多余了。

刘佳氏回想起自己多往的许多年来,没有一日不忍受与自己儿子们的分离之苦,与他们更是咫尺却是天涯。可如今她终于能光明正大与自己的孩子们在一起了,能日日见到他们,也能同他们说说笑笑,能对他们嘘寒问暖,她觉得自己已别无所求,极为满足。终于等来这一日,她没有狂喜,却只是跪在原地泣不成声,为了等这一天她已等得太苦太久了。

载潋望着跪在地上痛哭的刘佳氏,见她此刻如此情凄意切,不禁也泛起阵阵心酸来,她恍然明白了刘佳氏多年来的苦楚,她其实和额娘一样,都忍受着与亲生骨肉的分离之苦,也都是一介可怜人而已。

载湉亲自去扶了刘佳氏起来,又对她道,“老侧福晋,您别伤心了,往后朕还有一事要麻烦您呢。”

刘佳氏用手背擦了擦泪,忙连连点头道,“万岁爷您讲,奴才为您,一定竭尽所能办成!”

载湉坐在刘佳氏对侧,望着她的目光缓缓道,“往后还要劳烦您,照顾好朕的妹妹…她若是胡闹,惹您生气,朕一定好好管教她,朕唯一所愿,只望您能多多包涵她。”

载潋此刻就站在皇上的身后,她见万乘之尊的皇上竟为了自己往后生活的安稳与欢愉,如此态度温和地去恳求刘佳氏,心中的感动已无处不往,却又忍不住地心疼皇上,因她知道如今朝上还有许多朝政大事令他焦头烂额,而他却仍留了心思在自己身上。

刘佳氏听罢载湉的话,已是羞愧不已,她满面是泪,连连向载湉认错道,“皇上,是奴才错了,是奴才被蒙了心,日后一定不再动这歪思邪念,一定尽全力照料好府中晚辈们,还请皇上放心!…”

载潋望着刘佳氏,想她从前对阿玛额娘都足够恭顺,也从来没有做过恶事,唯独是希望哥哥们能与自己亲近而已,才会动了构陷自己的心思。载潋一时间竟在刘佳氏身上看到了额娘的影子,想当年额娘让自己入宫替皇上顶罪,致使自己在太后宫里挨了一顿打,她那时候就知道额娘是为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她从没有怨过额娘。

刘佳氏和额娘其实都是一样的,都只是有血有肉的寻常母亲而已。载潋回忆起自己额娘与皇上的分离之苦,再看刘佳氏,她心底的悲伤与同情又不禁令她眼眶酸涩,便也上前了几步去对刘佳氏道,“姨娘,您别哭了,从前也是潋儿不懂事儿,从没替哥哥们考虑过您的感受…酿成今日的事,不能都怨姨娘,潋儿也有错。”

刘佳氏抬起头来望着走到自己身边的载潋,想起她年纪轻轻却已失去了自己的额娘,而载潋真正的亲生母亲,载潋更是连见都没见过,被过继到醇王府上所幸有老王爷与福晋疼爱,她才能平安长大,可如今他们也都已离载潋而去了。刘佳氏忽然想,其实载潋也只不过是个命运多舛的可怜孩子罢了,不禁哭得更凶起来,她忽一把将载潋揽进自己怀里,痛哭道,“潋儿,是姨娘错了,你愿意原谅我吗?”

载潋擦了擦脸上的泪,连连点头道,“姨娘,纵然阿玛和额娘都不在了,可我们还是一家人,我又怎么会记恨自己家人。”

刘佳氏将载潋抱得更紧些,合起双眼来道,“潋儿,福晋如今走了,你别怕…若你不嫌弃我,往后我愿做你第二个额娘,好好儿照顾你…老王爷和福晋从前都疼爱你,我也不能叫你白白受了委屈,这些年来我没都不得见自己的孩子,母亲为何算是到今日才真正体会,我这辈子都没有自己的女儿,若你不嫌弃,便也让我尝尝有个女儿围在膝下的幸福快乐吧。”

载潋听至此,心中瞬间滑过一阵暖流,一滴眼泪落在衣服上晕开了大片,她心里明白,纵然刘佳氏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代替自己的额娘,可她是哥哥们的亲生母亲,是阿玛的侧福晋,她也愿意和哥哥们一起孝敬她。

“好好…好…”载潋幸福地笑着,也回拥住眼前的刘佳氏,刘佳氏也抬起手去抚了抚载潋脑后的碎发。载潋想,如若阿玛与额娘在天有灵,得知自己与哥哥们善待孝敬府中的两位侧福晋,也一定会欣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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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后,刘佳氏与载沣等人才离开灵堂,只剩下载潋独自一人陪着皇上,载潋走到载湉身后,轻声对载湉笑道,“皇上,谢谢你。”载湉却只是淡淡而笑,并不说什么。

载潋却好奇得很,追在载湉身后问道,“皇上,奴才还一直怕,怕您跟姨娘动怒,奴才还好奇,您是怎么做到那么轻易就猜中姨娘的心事的?”

载湉回过头来刮了刮载潋的鼻尖,对她浅笑道,“傻丫头,你从未招惹过侧福晋,若不是她心中觉得,如今府上只有你一人非她亲生,又使她仍旧不能与孩子们亲近,她又怎么会故意构陷你一个晚辈呢?她的心事其实和额娘一样,朕能明白,都只是因为自己的孩儿罢了。”

载潋跟在皇上身后点了点头,心中也能懂得刘佳氏的苦楚,随后载湉才又对载潋一本正经道,“潋儿,其实朕今日也很气愤,也不是没想过要惩处她,只是朕想,若朕今日对她施以惩戒,恐怕也只能震慑她片刻时日,并不能令她真心对你好。朕想帮你,就要为你谋长久之计。”

载潋听罢才真正懂得皇上的用心,不禁更感叹皇上的用心良苦与睿智多思,载潋见皇上已不再说话,而是又往额娘的灵前去跪,便也一言不发地跟随在皇上的身后。

良久后载潋见夜已深,而皇上却仍旧不肯休息,便上前来劝道,“皇上,您明日还要回宫,今夜里就在府里将就着歇一宿吧?奴才怕您跪坏了身子。”

而载湉却执意仍旧跪在婉贞福晋的灵前,他仍旧背对载潋道,“潋儿,你回去歇着吧,朕想再陪陪额娘,三日后额娘出殡,朕不能亲自去送,就让我现在再多陪陪她吧。”

载潋心疼不已地望着眼前的皇上,她也跪倒在皇上的身后,道,“那奴才陪您。”载湉没有再说话,只是继续跪在原地,载潋便默默陪在他的身边。

良久后载湉才突然又道,“今生我与额娘的母子缘浅,额娘生前我不能尽一点为人子的孝道,如今额娘去了,我这样…又有什么用呢。”载潋听见皇上的语气中已有哽咽,她看不得皇上伤心,忙靠近到皇上的身边,紧紧将他抱紧在自己怀里,用自己脸颊贴靠在皇上的肩上,轻声安慰道,“皇上…额娘心里头其实都明白,您心里念着额娘想着额娘,额娘走前是幸福的…”

听至此处,载湉忽伸手去摸出了额娘临终前交给自己的玉,放在手心里仔细捧着,对载潋道,“潋儿,这是额娘给咱们的最后念想了,往后想额娘的时候,看看它是不是也就如看见了额娘一样?”

载潋也从身上摘下那块玉来,她看着额娘生前为自己所打的络子不禁又悲从中来,为了不让自己哭出来,才强迫自己不再看手里的玉,转头对皇上道,“是啊皇上,想额娘的时候就看看这块玉,就和见着了额娘一样。奴才这一辈子会一直戴着这块玉的,看见它就能想起额娘,就能想起皇上。”

载潋话毕后,载湉仿佛才不那么悲伤,他一只手将手里的玉紧紧攥在掌心,另一只手紧紧搂住跪在自己身边的载潋,轻声温柔道,“朕也会一直戴着,看见它就能想起额娘,就能想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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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的清晨卯时,载潋已在自己暖阁里梳妆完毕,身穿宽大的孝服,她从自己房中往停放额娘棺椁的灵堂内去,远远便已听到府中的下人们哭作一片。

载潋见张文忠此时捧了陶罐来,将灵堂供桌上的伴宿瓜果一一夹入其中,再用五色丝线将陶罐的罐口系好,外头包裹上红布,随后将陶罐交给载沣捧着。

载洵则捧了额娘生前的画像,载潋与载涛跟在二位兄长身后向府外走,二十四名杠夫们进到灵堂内来为额娘的棺椁加上一层棺罩,将棺椁请到府门外大街上后,才又换成了六十四名杠夫前来抬棺,又再棺椁外加了棺罩。

王府外的街巷上早已有发引的队伍列好,前有二十四人抬着红蟒大旗,后又有八面小旗。随后便是各式仪仗与乐器的队列,载潋虽走在棺椁前,却也回过头去看,见仪仗中的管项牌上写着“和硕醇贤亲王福晋”与“皇帝本生妣”两列字样。仪仗后还有影亭,其上摆放着额娘生前的画像,载潋才只看了一眼,便又忍不住要落下泪来。

醇王府外的发引队伍排列整齐后,载潋便瞧见周围有许多百姓前来围观,张文忠与苏和泰等人便到前头去请百姓们退后几步向后让路,不然发引队伍根本无法移动。

众人尚未启程,载潋忽听太平湖畔传来一阵马蹄声,转头去看才见是宫中的谙达前来送额娘最后一程了,此刻正下马。皇后因是额娘本家的侄女儿,也遣了宫中掌事谙达与女官来送。

张文忠见时辰已到,便去问载沣意思,问他是否要启程,而载沣却摇头道,“再等等,还有送大额娘的人未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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