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用手按揉着自己的额头,倦怠地挥了挥手,对瑾贵人道,“你有什么话,去对皇上说罢!你不要再在我跟前儿哭闹,我见不得这些!”
而瑾贵人方才那番指责载潋与皇上的话自是不敢在载湉面前说的,此刻她唯有连连叩头,委屈道,“万岁爷,奴才只是…奴才只是心里委屈!奴才也想见到万岁爷,奴才不想永远都是一个人…”
皇后见到瑾贵人如此模样,不禁也动了恻隐之心,可她也明白,瑾贵人的愚蠢之处在于她置喙了她本该装聋作哑的事情。
载湉与太后同坐在窗边的榻上,皇后则坐在载湉左侧的圆凳上,载湉垂眼望了望跪在地上哭诉委屈的瑾贵人,心中也知道是自己薄待了她,因他为了解救载潋于困境,刻意挑起了这场风波,让瑾贵人独自吞受了委屈。
载湉长叹了一声气,决心来日一定要弥补此次对瑾贵人的亏欠,可现在对载湉而言,没有什么事能比救载潋出太后的股掌更为重要,载湉蹙了蹙眉,对瑾贵人与珍贵人道,“你们二人都起吧。”
此时便只剩载潋一人跪在地上,她仍旧不敢抬头去看皇上,因她始终觉得是自己为皇上平白添了这场烦恼,额娘对她的嘱托,她也全都辜负了。
载潋跪在地上,听到皇上对太后道,“亲爸爸,依儿臣拙见,既然潋儿住在承乾宫中,闹出如此多的风波来,不如为她换个住处。”太后听到此话后忽将双眼睁大了,她猛地抬头去望向载湉,她想若载潋离开了承乾宫,那自己的如意算盘便全盘落空,她让载潋入宫的最重要目的也就无法达成了,载湉抬头迎向太后的目光,略笑了笑,又道,“可儿臣不敢辜负亲爸爸心意,不敢送她回府,儿臣自知亲爸爸体贴潋儿,怕她难捱丧母之痛,才召她入宫小住。儿臣与她同历丧母之痛,二人感同身受,互为疏解,必能熬过这段艰难时日,不如就令她住回养心殿偏殿吧。”
太后只感觉双目更加眩晕起来,她竟没想到皇帝会如此将自己一军,让她也有骑虎难下的时刻,她心中暗自较量,明白皇帝如今是自以为羽翼丰满了,不希望再受控于自己,也敢站在自己对面与自己较量,甚至也敢用她说过的话来让她进退两难。
太后望一望瑾贵人与珍贵人,又望一望仍旧跪在地上的载潋,她左右权衡,最终还是选择了载潋,她回忆起自己的妹妹婉贞临终前托付自己的话,她不禁又去望了望载潋,她的心只柔软了片刻,最终道,“此事由皇帝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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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卓义清晨一早便欣喜万分地带着昨日康有为交给自己的书往南海会馆而去,今日再到南海会馆,卓义不禁多留了个心眼,他生怕醇王府上的人又来跟踪,引起康有为的怀疑,便站在门外左右打量,在确认无人跟随后才大步跨进南海会馆门内。
卓义的心情无比愉快,他感觉自己在茫茫人海中已找到了真正值得追随的良师,不禁脚步愈发轻快地一路向内走。南海会馆内已有人看见了卓义,同样欣喜万分地出来迎他,卓义见到来人,忙止步拱手行礼,笑道,“卓如兄。”
梁启超上前来同样拱手行礼,随后拍了拍卓义的肩,笑道,“卓义兄来了,老师已在里头等了。”他二人同时躬身伸手向内指路,随后便一路谈笑而论,一直走到康有为的卧房内。
卓义进到康有为房内,见今日又多了几张年轻新鲜的面孔,可康有为却未向他作介绍,只含笑着喊他过来,问他昨日送与他的那本书的前三章简义。
卓义信誓旦旦地向康有为与众多师兄弟作了介绍,康有为曾看过此书的译本,知道前三章的内容,他见卓义对英文的理解能力精湛,望向卓义的目光都不禁变得骄傲而欣喜,待卓义讲完康有为便拍着他的肩道,“日后你是否愿同我们一起,为创办万国公报而尽力?”
卓义听到康有为如此问,只感觉幸福感都变得不真实起来,他喜悦至极地拱手向康有为道,“学生愿追随老师,竭尽所能。”
康有为听罢后放声大笑,连连拍手,围坐在他周围的众多学生也站起身来与卓义见礼,向他表示欢迎之意,康有为随后又道,“今日为师带你们去一个地方,到那里再做今日讲学。”
岳卓义一口便答应下来,早已忘却了同文馆今日的学业。康有为带上自己的十余名学生,出南海会馆后登车一路进发,驶向只有他才知道的目的地。
车程遥远颠簸,于途中耗费了近三个时辰后,马车才在距离京城极为遥远的高山绿林内停下,卓义从马车上跳下,左右环顾,见此处碧空万里,天朗气清,与京城内截然不同。
卓义问康有为此处是何处,康有为却不回答,只让他再向前走几步,走过眼前的树林再看,卓义同着师兄弟们一齐向前走,越过了身边的一片绿林,眼前的景象顿时豁然开朗,他们众人放眼远眺,在对向的山崖上望见连绵不断又气势磅礴的万里长城。
卓义不禁倒吸一口气,仿佛凝固一般,一动未动地望着眼前震慑心神的壮观景象,他们众人此时正站在山崖之上,远处惠风和畅,碧空如洗,卓义心中顿生登高望极之感,望着历经千年而屹立不倒的万里长城,他心中的山河人民之感油然而生。
康有为此时才走至众人中间,他同样望向远方的万里长城,缓缓合起眼来感受着抚在脸上的清风,他良久后才睁开双眼对众学生道,“十年前,为师初出京城,曾单骑出居庸关,至八达岭,同是站在这里居高望极,思及中法一战后国势日颓,百感交集。”
卓义此刻已全神贯注地望向康有为,不再去看眼前的盛景,随后又听康有为道,“如今朝廷又败于蕞尔小国之手,若朝廷及时变法,或尚可支持,若失此良机,势必无及。”
康有为领着自己的一众学生沿着长城的走向而走,又道,“为师第一次向当朝皇帝上书时,言明时局危机,请求及时变法,恳求皇帝通下情,慎左右,却因为师仅为无名鼠辈,更非满洲亲贵,被诸多朝廷大员极尽嘲讽攻击,指责为师妄图上书皇帝指论国政,简直是狂迷之至。”
卓义听罢后更憎恶如今朝堂上的昏庸守旧之辈与只顾一己私利的满洲亲贵,他更坚定了要追随康有为的决心,随后又听康有为道,“可为师养精蓄锐,并不准备放弃,此次为师获中举人,赴京会试,仍准备向当朝皇帝上书,言明及时变法之必要,更要极尽全力在此次会试中进士及第,才有可能入朝为官,不再受人制挟,以成变法大业。”
“老师,那您此次预备上书朝廷,可已有完整的变法体系与建议?”坐在人后的一名白衣学生忽向康有为发问,康有为轻声而笑,解答他的困惑道,“简而论之,老师所构想的维新体系,一要皇帝下诏鼓天下之气,二要迁都定天下之本,三则是要练兵强天下之势,四要变法成天下之治。此前三项乃为权益应敌之谋,后一项才是立国自强之策。”
卓义无以复加地向康有为表示了赞同,站起身后又对康有为道,“学生同感百姓苦痛,一腔理想却一直投报无门,如今终于得幸遇见老师,学生愿鞠躬尽瘁,追随老师,死而后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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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潋随着载湉离开储秀宫后便一路往养心殿而去,载潋默默跟在皇上的身后,不敢与他并肩而行,更不敢与他多说一句话。
载湉看出载潋的闷闷不乐,主动在长街上停下了脚步,转身去牵起了载潋的手,关怀问道,“潋儿,你怎么了,怎么闷闷不乐的?往后就能时时刻刻陪在朕身边,有朕护着你,你还担心什么?”
载潋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手抽回,她颇为不安地抬头望着皇上,生怕周遭的人听到自己的话,便压低了声音道,“皇上,此次是奴才的错,是奴才不该自私,不该想着占据皇上,更不该惹怒了瑾主子,还让瑾主子受了委屈…是奴才惹了麻烦,皇上不该偏护奴才。”
载湉想带载潋回到养心殿后才对她交代原委,便拉着她的手一路向前疾步而走,直到进了遵义门,载湉才将载潋一把拽到自己的身前,贴近她的脸道,“潋儿,你究竟知不知道,太后让你住在承乾宫是何用意!”载潋不明所以地望着载湉,载湉半恼地冷笑了一声,“太后想以你做眼线,打探永和宫与景仁宫的情况。此次朕若不这样做,该要如何让你搬离承乾宫?朕自知是委屈了瑾贵人,可朕不能不管你!不能任由你被太后利用!”
载潋看出皇上动怒了,她听到皇上说出最后一句话,眼中的泪不禁漱漱落下,她更靠近了载湉半步,低下头去哽咽道,“是奴才让皇上为难了,奴才不想这样,更不想让皇上后宫的嫔妃误解皇上。”
载湉低头望着载潋,方才的火气已烟消云散,他伸出一只手将载潋揽进自己的怀中,疼惜地拍抚着载潋的背,安慰她道,“别担心了潋儿,只要你好,朕便安心了。其余的事,都不重要。”
载潋不想再惹怒皇上,于是并没有说些什么,可她心中仍觉不安,仍觉愧对瑾贵人,更不愿瑾贵人因此事而误解甚至记恨于皇上。载湉见载潋不说话,以为她已了解了自己的用心,便又对她笑道,“潋儿,你想住在哪儿?养心殿后的燕禧堂一直空置着,里头用物齐全,你不如便搬去到那里。”
载潋一听是燕禧堂,立时便难以自控地抵触起来,她知道那里曾是珍贵人住过的地方,当时宫中人有口相传着帝妃恩爱的故事,形形色色,不绝于耳。
载潋的脸色忽变得极为难看,她撅起嘴,又将双眉紧蹙在一起,她略抬头望了望载湉,只道,“我不愿意。”载湉见载潋如此,不禁故意轻笑着反问她道,“为什么?”
载潋以为皇上是真的不懂,不禁转身就走,到养心殿前头的抱厦下才停下脚步来,背对着追来的载湉道,“皇上竟不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里是属于珍主子和皇上的,奴才不愿意去,仅此而已。”
载潋只感觉皇上从身后将自己抱紧了,载潋仍在气头上,故意不回头看他,却听他故意在自己耳边笑道,“别生气了潋儿,朕都明白,朕是想看你吃醋的样子。朕不会让你住到燕禧堂去的,你住回偏殿吧,你走时什么样,这些年来朕一直都留着,就等你回来。”
载潋听罢,心中的不安与自责愈演愈烈,她转过身来对载湉道,“皇上…这样是不合规矩的,皇上已经大婚,奴才也再不是小孩子了,怎能住于养心殿…”
载湉见载潋顾虑如此之多,不禁又气又恼,道,“怎么连你也张口闭口都是规矩?福晋过世,朕本以为能与你感同身受,心意相通,更想护你周全,唯恐你失去了额娘,会生出分毫的漂泊无依感来,才不顾外人风言风语,只想将你留在身边,朕想保护你,想护自己在意的人,又有什么错可言?”
而载潋绝非不愿意留在皇上身边,她无比珍惜能够与皇上在一起的每分每秒,可她不愿意再让皇上为自己而背负指责,再左右为难,更何况如今连瑾贵人,皇上后宫中的妃嫔都说出了“不齿之事”四字,她着实不能够再如孩童时一样,心安理得地陪伴在皇上身边,可载潋看到皇上对自己的失望神色时,她最终毫无招架之力,只道,“奴才…奴才愿意留在皇上身边。”
夜深后,载潋并未回偏殿,而是陪在载湉身边为他研磨,陪着他在光下批阅奏折,他们二人谁都没有说话,时光静谧而缓慢,载湉能在余光中看到载潋,便感到无比的心安。而载潋,也为这极为珍贵的相伴时光而感到无比满足。
可短暂的静谧时光却被从殿外而来的敬事房太监打破了,敬事房太监手托后宫嫔妃的绿头牌上前来问皇帝的决定,载潋见此情状,正在研磨的手不禁都停住,她侧着头望向皇上与敬事房的小太监,她此刻的心无比挣扎,也无比痛苦,她多希望皇上会选择留下,她不希望天下再多一个人与自己分争他,可她也希望皇上今夜能真正去陪伴瑾贵人,消除她今日的心结,载潋更惧怕将来陪伴在皇上身边的人,将是不能全心全意爱敬信任皇上的人,是对皇上心存怨恨的人。
载湉侧头悄悄望了载潋一眼,见她神色失落,便知她定不愿意自己离开,便对敬事房太监道,“今日朕就在养心殿,你退吧。”
载潋听到皇上此话,忽如被唤醒一般,她耳边开始不断反复瑾贵人那句“有损万岁爷圣德”……她冲上前忽大喊了一句,“谙达等等!”
载湉诧异万分地看着载潋,不知道她究竟要做什么,载潋留住了敬事房的太监,走到载湉批阅奏折的案前,跪倒在地对他道,“皇上,奴才恳求您,今日去永和宫吧,好好儿陪陪瑾主子,就当是您…成全奴才所请!”
载潋深深为载湉叩了一头,为了不让他看到自己脸上滑落的泪水,载湉今日几次三番被载潋辜负了心意,直到此刻,他已身心俱疲,他竟没想到载潋会如此不知珍惜自己的一心一意,他感到无比失望,他自问从没有将这样的感情给予过第二个人,可载潋却彻彻底底将他这份独一无二的用心辜负了。
载湉向来不会委曲求全,在载潋身上,他已做到了极力包容退让,直到此刻,他已感觉极为痛心失望,悲痛的极点是无言的沉默,他默默地望着载潋,见她仍旧久跪不起,终于缓缓起身,走向敬事房的太监,他翻起永和宫瑾贵人的绿头牌,狠狠摔在太监手中的托盘上,随后便大步离开,一句话也没有给载潋留下。
而载潋此刻将头深埋于自己的臂弯中,仍旧跪在原地,听到他的脚步已远了,才道,“奴才…叩谢万岁爷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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