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台囚(1 / 2)

手持火把的八旗兵与宫内侍卫们将从颐和园回宫的道路封锁了,为皇太后浩浩荡荡的銮驾队伍开道。

太后一早就决定好了要在今日发动政变,起身回宫。

她曾在哭诉委屈的臣子面前表现出漠不关心的模样来,都是为了今日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夺走皇帝手中所有的权力,出手斩断这场声势浩大的维新变法。她只恐怕,若现在不掐断皇帝和维新党人的喉管,自己现有的权势与地位也会受到动摇,那她绝不容许。

此时此刻的皇太后如同怒极的猛兽,却还在极力隐忍满腔的怨恨与怒火,因为还没有见到皇帝,她还不能发泄。

实际上,皇太后还尚不知晓维新党人企图“围园杀后”的计划,所以她在回宫当晚,只降旨罢斥康有为“莠言乱政”,并下令逮捕康有为与梁启超,却没有提及参与谋划“围园杀后”的谭嗣同等人。

而被维新党人寄予厚望的袁世凯,此时早已因为心中不安而潜回了天津,他在天津见到了太后的心腹御史杨崇伊,杨崇伊并不知袁世凯与维新派的渊源,心里只想着大仇得报,一见袁世凯便按捺不住心中雀跃道,“袁大人可知道,我皇太后终于要出手了!斩断乱党,就在今日了!”

袁世凯听罢,心中已如翻江倒海,他此时无比惧怕,皇太后已经出手斩断变法了,那自己答应维新派要帮忙兵围颐和园的事情一旦暴露,恐怕自己的性命就危在旦夕了。

他感觉双腿颤抖,浑身发汗,只怕今日头颅还在脖子上,而明日就要落地了!

想至此处,他就止不住地颤抖,心想自己几经沉浮终于走到今日的地步,绝不能为他人而死,断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他擦一擦额头的汗,下定了决心,要将维新派“围园杀后”的计划向荣禄全盘托出,以求自保。他痛彻心扉大喊,“杨大人!我有要事禀告荣中堂,即刻引我去见荣中堂!”

载潋此时被牢牢绑着,塞在一辆满载着太后珍贵器物与首饰的马车上,她的腰抵在一个坚硬的梨花木八角几上,疼得满头冒汗。

她的手脚不能动弹,而马车又摇摇晃晃,一路颠簸,她只能扭一扭身体,为了将皮肉不抵在硬物上。动弹间,额头却又撞上一处柜角,瞬时鲜血直流。

她疼得头晕眼花,满头生汗,眼泪横流,却又发不出一点声音来,她的嘴被死死封住。此刻她心想,当真是生不如死!

马车在东方渐白的时分终于到了紫禁城宫门处,有人跳上载潋所在的马车,将她像搬运货物一样扔下马车去。随后又有带两名刀的侍卫出现,将她拎起来,一左一右架着她向宫内走去。

晨曦微亮,鸟鸣声清脆,宫苑周围肃静庄严,没有半个闲杂人等。可此时此刻,载潋深知,刀光剑影终究无法再被伪装出来的平静掩盖了。

是生是死,也就在这一日内了。

她的双脚也被绑着,无法走路,只能任由侍卫们将她向前拖,她的胳膊被掐得生疼,额头上流淌下来的鲜血也将左眼迷了。

她挣扎着抬起头去,看见走在前方长街上的众人如同逶迤的山川,连绵不绝。

而皇太后早已脱去了那身素色的衬衣,改换了明黄色的朝服,走在最前方。太后头上所戴的头饰,也再不仅仅是两支单调的耳挖簪,她改换了银镀金点翠珠宝五凤的凤钿。

此刻的皇太后,周身珠光宝气,如同盛气凌人的“女帝”,让人望而生畏,不寒而栗。

载潋望着前方,见太后向皇上所在的养心殿越走越近,她的心也随着太后的脚步而愈发凄冷悲怆。

她想要挣扎,想要嘶吼,想要冲上去将太后拦下!这样太后就不会靠近皇上,不会伤害皇上,不会让皇上也体会这不得自由、生不如死的痛苦……

“太后…太后!…”载潋的声音从嘴缝里挤出来,在旁人听来如同是临死前的怪吼,根本听不清内容。

“别白费力气了三格格!”架着载潋一路向前走的黄衣侍卫侧着头低吼,“太后没功夫见您!等扫清了乱党,您再向太后喊冤吧!”

原来那些侍卫以为载潋要向太后喊冤,以图自保。实则不然,载潋想为皇上求情,她想要抓住这最后的机会,拼死保护皇上。

载潋被一直拎到了养心殿门前,她见遵义门内一切如旧,自己从前住的偏殿大门未合,就仿佛自己刚刚离开,很快就会回来一样,可如今就要天翻地覆了。

太后转过身来,面向着身后的众人,载潋见她的目光已如嗜血的匕首,带着阴冷狠毒的杀气,“去将宫门紧闭,各宫皆不得出!将皇后与瑾妃送回钟粹宫与永和宫严加看守,没我的旨意,谁也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侍卫们高呼“遵命”,吼声如同狮吼。他们手中仍旧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如血一般的火光映在朱红的宫墙上,更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剧变,增添了血的滋味。

太后的目光斜睨到了载潋,她招了招手,两名黄衣侍卫便将载潋押到了太后面前,掐住她的脖子,扭着她的胳膊,逼迫她跪下。

太后俯视着满头是血的载潋,冷冷地笑了笑,“先把她扣押在这儿,连同那个贱人,一起关押起来!等我问话。”

载潋呜呜咽咽地吼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就已被侍卫们连拖带拽地带走,恶狠狠地扔进了养心殿的偏殿。

载潋有种不祥的预感,太后所骂的人,是不是珍妃?…若太后对她也动了怒,恐怕珍妃今日,也要自身难保了。

载潋明白,珍妃是皇上的心爱之人,这三个月来,皇后与瑾妃皆在颐和园陪伴太后,唯独珍妃在宫中陪伴皇上,其恩宠非常已不言而喻。所以一定不能让珍妃遭遇横祸,否则更令皇上心痛。

载潋摔到在偏殿的门内,她挣扎着站起身来,一点一点爬到门口处,透过大门的缝隙,她看见外头有数十名侍卫已将养心殿死死把守住了,而太后正大步走进皇上的寝宫。

载潋不知不觉间流了满面的泪,她感觉胸口火热,似乎一把熊熊的烈火正在燃烧——她看见了皇上。

皇上跪在门内恭迎皇太后,可太后却怒气冲冲地指着他的脸痛骂道,“你这个不肖子孙,乱祖宗的家法,听信小人的蛊惑,你多么昏聩啊!”

载潋看到太后狠狠扇了皇上一巴掌,心不禁跟着剧烈绞痛,随后她看到太后冲着养心殿内间怒吼,“去把她给我扔进去关着!”

载潋听到珍妃惊慌失措的尖叫声传来,“太后!…太后!我做错了何事,您要这样惩罚我!”

“你还敢问!”太后厉声反击,“你向皇帝举荐了那个文廷式,还有你那个堂兄志锐!吹皇帝的枕边风,让他听信小人鼓惑,我今日留你一条性命在,已是法外开恩,岂容得你放肆!”

崔玉贵等人看着侍卫们将珍妃拖拽过来,他们粗鲁地敞开偏殿的门,随着吱呀一声巨响,外头刺眼的日头瞬时照在载潋的脸上,让她睁不开眼来。

载潋正趴在地上,外头的人却不管不顾,只顾着将方才晨起的珍妃狠狠推进偏殿里来,随后便大声合起了门,又以铜锁与铁链将偏殿的大门牢牢锁住。

载潋见到了珍妃,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呜呜咽咽地哭着,而珍妃却并未被绑手脚,她看到载潋额头上是血,此时已干在了脸上,心底大为心疼,冲到载潋身边蹲下哽咽道,“潋儿…潋儿!你怎么也在这里,为何不知道避祸呢!”

载潋说不出话来,唯有望着珍妃落泪,珍妃的悲痛情绪在见到了载潋后全涌上心头,也跟着一起哭。她以纤细的手指去解载潋手腕上的绳子,将她平日里护养的细长指甲都折断了,才解开一点。

载潋也用力挣脱,二人大费周章,才将载潋手上的绳子挣断,载潋此时才发觉,原来自己的手腕都已被勒得又青又紫了。

载潋手上的绳子解下后,她便想用手去解脚上的绳子,可手腕却剧痛,无法活动。珍妃见状,便也不顾自己被折断的指甲,又为载潋解了脚上的绳子。

载潋撕下自己嘴上的胶布与棉布,终于感觉能呼吸顺畅了。

珍妃扶着载潋缓缓站起来,她二人坐到里头的榻上。珍妃望着载潋,见她一夜之间也变得憔悴不堪,心痛难忍。又想起往日与她总因小事争风吃醋,此刻悔恨交加,面对此时的血雨腥风,二人过往的琐碎恩怨早已显得不再重要了。

而载潋望着珍妃,也不再觉得心有隔阂,只觉二人同命相怜,更因珍妃是皇上爱护的人,而生出爱护与疼惜的心来。

珍妃早已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她身为皇上的宠妃,支持皇上推行新政,向皇上举荐自己的老师和兄长,加入维新派中。现在皇太后回宫训政,将维新变法腰斩,恨极了皇上与维新党人,绝不可能饶恕一直支持皇上变法的自己。

珍妃捧起载潋的手来,抚着她青肿的手腕,边落泪边道,“潋儿…我定是躲不过此劫了…你一定要设法活下去…皇太后一直以来不算疑心你,你又是婉贞福晋的女儿,太后多少会疼爱几分的,你一定…一定要想尽办法活下去!”

载潋听得心底抽痛,她含着泪摇头,泪水一直淌到她的嘴角,让她尝到又咸又苦的味道,载潋痛哭流涕道,“珍妃娘娘,皇上疼爱您,您别说这样的丧气话!您也要活下去…要活下去!奴才还想抱您和皇上的孩子呢!”

载潋哭到已经不能言语,珍妃展开双手来拥住了载潋,她合起眼来,心底的悲痛欲绝漫上心头,“太后向来不容我,我心里明白…”

载潋知道,皇上疼爱珍妃,是真心疼爱珍妃的。在很多孤寂的岁月里,是珍妃带给他唯一一点活泼快乐的生机。

皇上是重情重义的人,若珍妃遭劫,皇上必悲痛欲绝,载潋不能看着皇上伤心,不能看着皇上心爱的人去赴死。可载潋却卑微如蝼蚁,在太后的强权铁腕之下,她已是无处容身,又如何能保护别人。

无助又绝望的无力感让载潋感觉窒息,珍妃抱住她,伏在她耳边说,“潋儿,你要活下去,此劫我必是难逃了…往后皇上身边,不能没有信得过的人,不能没有设身处地为他着想的人!”

载潋此刻才渐渐止住哭泣,她想起前日夜里在南海会馆面对院外官兵的情境来——那时载潋无数次告诉自己,要活下去,不能死,不可以死!

载潋在内心深处思考,“我不自惜,可若连我也死了,除了搭了我这条命进去,还有什么意义呢!?从此后太后身边就真正再没有半个人是心系皇上的了。太后若有什么阴谋算计,还有谁会替皇上的处境考虑呢!?”

想至此处,载潋只感觉不寒而栗。

“我一定不能死…为了皇上,我也不能死…”载潋的目光呆滞起来,思绪已经深陷其中,“只要还活着,就还能再为皇上做些什么,珍妃说得对,皇上身边不能没有一个信得过的人!我要活下去…”

载潋牵起珍妃的手来,强忍住自己的泪意,对她一字一句极为恳切道,“珍主子放心,若是还可以,我一定好好儿活着。就算是为了将来,皇上有难,还能有人为他的处境考虑…我也要活下去。”

珍妃感动地不知应当说些什么,唯有连连点头。

载潋与珍妃紧紧依靠在一起,互相温暖彼此,屋内越发冷了,二人没有饭吃也没有水喝,被关在小小的屋内不得自由,也不知时间的流逝。

夜幕悄然降临了,太后仍没有传载潋与珍妃去问话,载潋被关在这里,感觉越来越难受,胸口憋闷,呼吸不畅。载潋想看看靠在身边的珍妃,却见她似是已睡着了,正准备回过头去,突然感到珍妃浑身抽搐颤抖,再看她时,已见她牙关紧闭,口吐白沫。

载潋曾听宫中的太医说,珍妃有癫病的病根,若不仔细休养,就会有突发此病的危险。

载潋被吓得不知如何是好,用力掐珍妃的人中也不见她有清醒的迹象,唯有高声呼喊,“来人啊!来人!珍主子昏过去了!”

外头的人听到了载潋的呼喊声也无动于衷,根本不管她二人死活。他们只听太后吩咐,死死把守住大门,让二人插翅也难逃。

载潋见偏殿桌上有一只茶壶,立时跌跌撞撞地冲过去,倒出一杯水来,她怀抱着不省人事的珍妃,一点一点将水给她喂下,再用力按压她的人中,想让她快些清醒过来。

珍妃终于醒过来了,她躺在载潋怀里,满面是泪,她知道自己方才又发病了,这一次是载潋救了她。

她的气力仍旧十分虚弱,她颤颤巍巍地抬起一只手来摸了摸载潋的脸颊,擦去了她眼角的泪,忽然断断续续说道,“潋儿…你知道吗,我一早就知道了,其实害我孩子的人…不是你。只是我…不希望皇上原谅你,不希望皇上喜欢你,所以一直记恨着不肯放…”

载潋哭得要失去了力气,她紧紧抱着珍妃,生怕她冷,她摇头道,“珍哥儿,不必说这些事了…都过去了…不要再提了…你要好好的!”

“往后只怕再也见不到你…”珍妃的泪顺着眼角流入了鬓角,她望着载潋,忽然微微而笑,她真希望在宫中的日子可以重新来过,她能重新做一次选择,“潋儿,若是回到从前,多好…我们喜欢同一件衣裳,那就买来一块儿拍照…我们…”

载潋更加抱紧她,“珍哥儿,你好好儿的,会有这一天,会有的…我们还一块儿做点心呢!我还有个朋友,开了女子新式学堂,我时常和她说,珍主儿的绘画功底极佳,到时候请珍主子去教姑娘们翰墨呢…珍哥儿,你要好好儿活着,皇上一定希望你平安。”

载潋的话音刚落,外头传来锁链被解开的声响,载潋环抱着珍妃,只怕他们进来会伤害虚弱的她。

四名带刀侍卫阔步走进殿来,两名侍卫架住载潋,另两名架住珍妃,将她二人向养心殿正殿内拖去。

载潋呼吸着殿外新鲜的空气,竟感觉许久没有呼吸过新鲜的空气了。

载潋看到一名首领侍卫从自己身边走过,去面向着在外候命的将士们高声道,“荣中堂已从天津调兵进入北京城,你等再去增派两千官兵,帮助荣中堂!将北京城所有城门封闭,让这帮维新党人无所遁形,全部逮捕,一个也不要放过!”

载潋似乎闻到了血雨腥风弥漫的味道,自古政变无有不牺牲流血者,今日惨象,也由血浇灌。

载潋望着养心殿内通明的灯火,只觉双眼刺痛,无法睁开。她心中极为紧张,现在她要被太后问话了,只要说错半个字,或暴露一丁点,她就会立即人头落地。

载潋不自惜,可她已经决定了,要活下去。皇上所有的知己与朋友,都被太后下令逮捕,抓的抓,杀的杀,连珍妃一位后宫中的女人,恐怕也难逃厄运。

载潋想,自己不能再死了,赔了命进去,将来这深宫里,当真就再没半个心系皇上的人了!

以今时今日的处境,若想活下去,怎能没有太后的信任?只有让太后相信,才有希望活下去。

让太后相信的唯一办法就是表明忠心,可那也就意味着,自己在这场政变中摆明了立场,是心向皇太后的,而不是心向皇上。

皇上会对自己深恶痛绝,在皇上眼里,自己一定比顽固的守旧派更可恨!因为自己是更可耻的背叛者。

但是,若能得太后信任,能以“心腹”的身份留在太后身边,随时洞悉太后的心理,若太后有阴谋算计要危害皇上,她才能尽力设法相救。

在这场维新变法中,皇上所有的同路人与知己,都要身首异处了,载潋不能再离去。纵使今日皇上恨自己是背叛者,也总有一日会明白自己这颗再容不下第二个人的真心……

载潋等着那一天,她相信一定会有那一天的。

载潋被押进了养心殿,她看到皇上跪在殿内,而太后哭得满面是泪,抽泣不止,正坐在往日皇上批阅奏折的宝座上。

地上还跪着好几名身着朝服的大臣,都是太后身边的守旧派人物,载潋认出了刚毅、怀塔布与徐桐。

珍妃扑进了载湉的怀中,载湉悲痛地拥抱住她,对她道,“珍儿,别哭了…朕在这儿呢…”

载潋看得心底剧痛,唯有重重跪倒向太后请安,麻木着开口,“奴才载潋叩请皇太后圣躬安康。”

“还安康呢,哪里还有半分的安康!”太后狠狠将桌案上的奏折全部挥落在地,那些奏折都是维新派向皇上呈奏的,皇上一向很珍视,看完后一直仔细地码放在桌上,今日却被太后全部扔在地上。

载潋闭起眼来,不忍再看,唯有磕头,“奴才惶恐,叩请皇太后息怒!”

“我就差要被我选的好皇帝气死了!”太后破口大骂皇上,将奏折向他跪的方向扔,“你是旁支,我扶立你做皇帝,你四岁入宫,都是养在我身边!现在你长大了,亲政了,我为你留下可以倚重的大臣,你却随意不用,将他们罢黜!你去相信康有为的浑话,还将祖宗的家法都作废了!那个康有为是什么东西,难道比祖宗还重要!你实在是不孝子孙!”

载潋跪伏在地上,不敢表露出任何对皇上的维护,可内心极度的疼痛却让她痛不欲生,此时她只有跪在地上,将头埋在臂弯里偷偷哭泣。

载湉没有说话,他没有为自己辩解。他跪在原地,冷冷地望着愤怒的太后。

自古成王败寇,这个道理他懂得,从他决心推行新政那日起,他就明白,若是失败,就要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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