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春(1 / 2)

夕阳西下,黄灿灿的光洒在昆明湖深湛的湖面上,湖上起伏着一片涟漪,泛起如青烟般的薄雾,颐和园后连绵的西山,只留下灰色的山影。

载湉站在养云轩外,他望着紧紧闭合的大门,心中的思念肆虐蔓延,直至溢出胸口。他深知,自己最眷恋也最牵挂的女子就隐在这扇门后,若他此刻将眼前这扇阻隔他们的大门推开,抛下自戊戌年以来所有的恩怨与仇恨,他就能和从前一样,将她拥入自己的怀抱。

他望着养云轩斑驳古旧的门,不知不觉地向前靠近了几步,养云轩外有一片莲塘,俗称葫芦湖,池塘上建有一座一孔汉白玉石拱桥,正对养云轩的大门。

载湉已向汉白玉拱桥越走越近,而德龄与容龄还愣在原地,她二人面面相觑,她们都不明白皇上为何会来到这里,来到这里又是来找什么人。

“万岁爷…”容龄试探地低唤了一声,却没有得到他的回应。容龄放开步子追上载湉,她悄悄抬起头去望向皇上的眼睛,只见他此刻眼中的光芒竟如昆明湖深湛的湖水,蓝得温柔,更蓝得哀伤。

容龄的回忆如被忽然唤醒,那天夜里,她打着灯追随在他的身后,沉默忧郁的他坐在知春亭内,默默望着天上的月亮发呆,他的眼角有欲坠未坠的泪意,那时的他,眼中的神色就是如此。

而载湉最终还是没有走上石桥,他停在了远处,德龄与容龄二人听得脚步声,便都循声去找,只见身着朝服的镇国公载泽正从远处归来,她二人下意识退了几步。

载湉伫立在桥头,他一动未动,郁郁葱葱的松柏将他的身影隐去,而大步流星归来的载泽则满面欣愉,他轻快地跃上养云轩外的几节台阶,他抬手正要推门,养云轩的门却从内打开,古旧大门的缝隙中闪出一段委婉的身影,载泽立时极为惊喜地笑起来,他以手揽住女子的腰身,令她紧紧依偎在自己的身边,他在女子的耳边温柔问道,“潋儿,你来迎我?”

载泽已与女子走入大门,他们的背影已越来越远,载泽身后的小厮关了门,大门合起前,载湉听到那最能拨动自己心弦的声音传入耳畔,“泽公,我已等了你许久,听见门外有你的脚步声,我便知是你回来了。”

载湉望着大门再次合起,他痴痴地笑起来,心中极度的酸涩与悲痛铺天盖地袭来,泪水已在不知不觉间淌到嘴角,他心痛地轻笑着,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他面向着眼前的夕阳与湖光,只见锦缎似的湖面上,起伏着一层微微的涟漪,荡漾着潋滟的湖光,心中的凄冷之意立时将他吞噬,令他无法挣脱。

他回想起载沣的话——载潋还保存着谭嗣同与林旭的绝笔诗,并将诗稿供奉在佛像之下…

载沣还说,他的妹妹,真心从未易改,自始至终只牵挂皇上一人的安危!…载湉想至此处,竟自嘲地笑了笑,纵使载潋从前一心一意,真心未曾易改,而如今,他们之间已有这么多无法说清的隔阂与误会,她的心也一定早已另有所属。

面对着突然转身离去的皇上,容龄仍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怔怔地站在养云轩外的小桥前,而她的姐姐德龄却如幡然醒悟,一把将她的手攥紧,拉着她大步流星地追上去。

“万岁爷!…”德龄追在载湉身后,她呼唤了一声,载湉缓缓停下脚步,德龄拉着妹妹追上前来,容龄见皇上情绪低落,低着头不敢多言,唯恐再让他烦忧,唯有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德龄有话想说,也不敢突兀开口。

过了半晌,载湉轻笑着开口问她们二人,“你们姊妹俩怎么不回太后跟前儿呢,你们总跟着朕,就不怕被朕连累吗?”

德龄一早便听说,皇太后与皇上之间有陈年的积怨与嫌隙,所以她从不敢在太后面前表现出对皇上的亲近,而她的心也从未真正亲近过皇上,她只想凭借着皇上对自己妹妹的喜爱,有朝一日也能一起跻身为妃,荣耀自己家族的门楣。

面对着皇上如此的直白的发问,德龄不敢答话,而年幼率真的容龄却脱口答道,“奴才不怕,奴才希望皇上高兴,所以…一见皇上难过,奴才…就慌了神,已想不了那么多了。”

自戊戌以后,新政夭折,维新党人惨死,珍妃坠井而亡,载潋出卖挚友,倒戈背叛…载湉失去了支持自己的人,失去了可以信任的人,他的心早已支离破碎,可当他听到容龄的话,他饱经风霜的心还是忍不住为之感动了一瞬。

“不怕…”载湉淡淡开口,他沉重悲伤的心事如鲠在喉,他轻轻笑起来,自言自语道,“也只有你不怕,他们都怕,连她也怕…所以才会选择了他人。”

“万岁爷说谁?”容龄听得满头雾水,便抬起头去问,德龄听到妹妹的话,立时打了打妹妹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说话。容龄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唯有乖乖低下了头。

载湉的思绪混乱,他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载潋与载泽的恩爱和谐,他竟比自己想象得更不堪一击。

眼前的余霞成绮,他迎着冷风向玉澜堂走去,而德龄与容龄仍旧跟在他身后,载湉停在昆明湖畔,他望着远处的晚霞漫天,忽问德龄与容龄道,“若有一个人,她还一直留着挚友的诗稿,将朋友的诗稿藏于佛像之下,能不能证明她心中还一直有她的朋友?”

容龄一直默默地站在载湉身后陪伴着他,她虽不知皇上为何会突然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却还是在听到这番话后掩着嘴笑起来,“万岁爷,您问的问题奴才不敢妄自回答,可您这个问题,倒让奴才想起来奴才自己小时候的事!”

载湉转过头来望向容龄稚嫩的脸庞,淡笑着问她道,“什么?”

“奴才小时候,姐姐就爱欺负奴才!”容龄瞧了瞧德龄,德龄也回忆起小时候的事,她跟着容龄一起笑起来。

容龄笑的时候,眼睛如一轮弯弯的明月,她道,“奴才小时候喜欢画画,姐姐那时候欺负了奴才,她就从奴才房里拿两张奴才画的画回去,等奴才哭着去找父亲母亲告状的时候,姐姐就会拿奴才的画出来夸赞一番,父亲母亲听见了,就都以为姐姐很关心奴才,很喜欢奴才呢!实际上,姐姐无非是拿奴才画的画当挡箭牌,她才不是真正夸赞奴才的画好看呢!”

德龄听罢不禁点了点妹妹的脑门,她擦了擦眼角边笑出来的泪意,断断续续道,“你这丫头,还记着呢,多少年过去了!”

容龄听罢,假装和自己的姐姐生气,她故意转过身去不看德龄,嘟着嘴笑骂道,“我就是记着呢,每次父亲母亲都不帮我出气,还总来说我,说你姐姐那么关心你,那么欣赏你,你怎么还来告姐姐的状!这委屈我到现在还记着呢。”

德龄将容龄拉回到自己身边来,抚了抚她的胸口笑道,“好啦好啦!别生气了,都是小时候闹着玩的事!再说了,小五儿你小时候画的小鸭子,就像丑小鸭,我不是真心夸你,你还能怪我不成?”

容龄和德龄嬉闹起来,二人的笑声脆如银铃,而载湉的心事却愈发沉重,纵使他如今已亲眼看见载潋与载泽的恩爱缠绵,他还是企盼着,载潋对自己,对维新党人,是曾有真心的。

“这么看来,她…她的心意究竟如何,也不能仅仅从两张诗稿中得见。”载湉淡淡苦笑着,他又何尝不知,仅靠两张藏在佛像下的诗稿,根本不足以证明载潋的清白,她当年在政变前一天进入了太后所住的颐和园,她还清清楚楚知道维新党人的计划,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事情。

载湉只是太希望戊戌年告密倒戈的事与载潋无关,他希望自己曾真心信任的人不是出卖自己的人,他多年以来的煎熬与心痛也可以消减几分。

容龄察觉到皇上的悲伤,才敛住笑意,她愧疚地望着眼前的皇上,诺诺问道,“皇上…奴才不敬!奴才不是这个意思…奴才是和姐姐从小打打闹闹惯了…奴才不知您所说的人,她和她的朋友,是不是很亲密?若…真是她的挚友,她留着朋友的诗稿,自当是她的真心!”

载湉听到此话,更觉悲凉,他摇着头苦笑,“她…与她朋友,已天人永隔了,所有人都认为,是她出卖了她的朋友。”

容龄在听到“天人永隔”四字后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年幼懵懂的她仍不懂与挚友“天人永隔”的滋味,“死亡”于她而言仍只是书中的故事。

德龄此刻却镇静地开口道,“万岁爷…依奴才想,您所说的人,她一直将朋友的诗稿藏于佛像之下,不让外人发觉,恐怕正是因为她曾出卖挚友,心生愧疚惶恐,所以才将挚友生前的诗稿供奉在佛前,以求洗脱自己的负罪与愧恨。”

德龄见皇上的神情仍旧是淡淡的,并无激烈的反应,才敢接着道,“依奴才想,她并不是还记挂着朋友,倒是因为她曾害挚友丧命,心虚害怕的缘故。”

载湉没有抬头去看德龄,他只是轻轻苦笑了一声,脑海中忽又想起政变发生时,载潋跪在太后脚边祈求庇护的模样,他转头望向昆明湖上逐渐坠入黑暗的绮丽晚霞,心也随之一起坠入孤寒。

载潋随载泽一起回到了养云轩中的随香阁,他二人相伴而坐,载泽紧紧拥着载潋的腰身,他还沉浸在载潋来亲自迎接自己的惊喜当中,他替载潋捋顺耳后的碎发,在她耳边笑道,“今儿怎么出来迎我了,身子都好些了吗,不咳了吧?”

平日里载泽回府,载潋从不会特意去迎接,也不会主动去见他,更不会主动对他说温柔体贴的话,因为她的心已再容不下别人,如今她嫁入载泽府里,只剩下麻木地消磨自己的思念,做一个只对自己说谎的哑巴。

而今日,因为载潋听说了载沣与袁世凯在立宪会议上发生的冲突,她担心太后与皇上知道了此事会责罚载沣,她想恳求载泽去为载沣说情,所以才会特意出来迎接。

载潋望着载泽喜悦的神情,心中的愧疚又更甚,她没想到自己表现出来的主动,竟会让泽公如此喜悦。可她特意出门迎接的本心却并不是因为爱意,她只是想求泽公为自己的哥哥求情而已。

载潋听到载泽关怀自己,略有些窘迫地笑了笑,她委婉道,“我一切都好,不咳了。因见泽公迟迟未归,所以有些担心了。”

载泽感动地望着眼前的载潋,他二人坐在窗下,夕阳的余晖落在载潋的脸颊上,载泽轻轻拥载潋入怀,在她的脸颊上落下一吻,温柔道,“是我不好潋儿,让你担心了,我耽搁了些时候,没能让人先回来告诉你。”

载潋感受到载泽怀抱中滚烫的眷恋,她害怕他又将难以自持,便连忙从他的怀中抽出身来,站起身来在一旁低着头问道,“泽公…我…我想问,你今日回来得迟了,是不是因为…醇亲王,在立宪会议上与袁大人的事…”

载泽怔忡地望着从自己怀中抽身离去的载潋,他不解载潋既然来主动迎接自己,又为何还要躲避,他望着载潋酸涩一笑,原来载潋只是在担心她的兄长。

载泽轻笑了一声道,“是因为载沣的事耽搁了,不过你放心,你五哥他到底是万岁爷的亲弟弟,任他犯再大的过错,我皇太后皇上都会宽恕他,不会真正严惩他的。”

载潋站在原处久久不说话,载泽抬头望向她,见她虽低着头,可眼中忧伤的神色却极为清晰。

载泽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因为载潋本也是皇上的“妹妹”,可皇上却并没有因此而宽恕她,也没有因此而对她留有旧情,在她被人怀疑与革命党人有所勾连的时候,皇上绝情地将她的宗籍削除,让她彻底成为世人眼中出卖朝廷、不忠不孝的罪人。

载泽怕载潋伤心,便一把将她拉进自己的怀抱,安抚她道,“别难过潋儿,有我在,谁也不能再伤害你。”

载泽缓缓吻上载潋冰凉的嘴唇,而载潋想起闯了祸的载沣,她担忧得无法安心,她又想起自己深埋在心中的真正爱人,肺腑也一起抽痛,面对着载泽步步逼近的亲近,她用力将他推开道,“泽公…我…我今日身子不舒服。”

载潋再次从载泽的怀抱中逃离,载泽听到载潋说身体不适,心中立刻起了急,他起身追上载潋,拉住载潋的手严肃问她道,“潋儿,你如实告诉我,你怎么了?”

载潋略蹙了蹙眉,扭头道,“泽公,我这几日总觉得头晕恶心,时常犯困,身上没力气…”载潋转过头来看到载泽担忧的神情,又连忙安慰他道,“不过泽公放心,许是这几日到颐和园来累着了,歇几日就会好了。”

而载泽忧愁的神色却渐渐转变为喜色,他拉着载潋的手,扶她坐在窗下的卧榻上。在确定之前,载泽努力按捺住自己的喜悦,向载潋镇静道,“潋儿,你等等,我叫大夫来给你瞧瞧!”

载潋倚靠在卧榻上,来诊脉的太医在她手腕上搭了丝巾,太医为载潋号脉了多次,才终于肯定地撤下载潋手腕上的巾绢,太医面带喜色地起身向载泽拱手道,“恭喜镇国公与侧福晋了!侧福晋已有两月的身孕。”

“当真!”载泽激动万分地站起身来搭住太医的双手,他高兴得已有些头晕目眩,语气中的笑意也掩藏不住,“实在是大喜!有劳大人了!”

载泽唤来德保,吩咐他道,“去,你亲自送大人回去。”

而载潋在得知这个消息的瞬间,却如早已失去生机的提线木偶,她目瞪口呆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甚至连呼吸也瞬间窒碍。

她心中的悲凉与无力从心底缓缓扩散,最终将她吞没。她深深明白,以自己如今的身体与心力,她根本无法成为一位合格的母亲,她注定不能体贴地抚养自己的孩子长大。她作为孩子的额娘,她心中装着的却不是孩子的阿玛,她不想将自己此生的悲伤留给自己的孩子,她的孩子是无辜的。

载潋眼底的泪涌至眼角,顺着她的脸颊流淌下来,载泽却还沉浸在无尽的喜悦当中,他用力地将感知麻木的载潋拥入怀抱,狂喜道,“潋儿!潋儿!你听到了吗!我们要有孩子了,要有孩子了…我就说过,我们总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载潋被载泽紧紧锁在怀中,面对着载泽无尽的喜悦,载潋唯有勉强笑出来,“我听见了泽公,我们…要有自己的孩子了。”可她心中的痛却一层胜过一层,她就要做额娘了,也就意味着她与自己真正深爱的人再无法破镜重圆,她放不下自己的爱人,而她心中的爱人大概会以为自己和载泽十分恩爱罢!

德龄容龄与载湉分开后,她二人才缓缓沿着昆明湖向回走,容龄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她放不下神情忧郁伤痛的皇上,她不知道皇上到底怎么了,她不知道皇上到底是在为谁而伤心,她不知道皇上为何会徘徊在养云轩外却又不敢进入…

她想为他分忧,可她却感觉自己始终无法真正靠近他的心。

德龄却若有所思地越走越快,脚步也愈发坚定起来,容龄抬头时发觉姐姐已走出了很远,她立时追上去,在德龄身后喊道,“姐姐!你等等我!你怎么走那么快!”

德龄完全陷在自己的盘算中,早已将容龄忘记了,她后知后觉地从自己的心事中敛回心神来,她怔怔地站住,回头向容龄笑道,“小五儿啊,是我大意了,没发觉你没跟上我。”

容龄气喘吁吁地追上德龄,她神情惆怅地拉住姐姐的衣袖,小声问道,“姐姐,你在想什么…我放心不下!你发没发觉,刚刚万岁爷很难过,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掉了眼泪,他从不像今日一样脆弱,他到底怎么了?”

德龄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容龄的脑门,跺着脚叹了一声道,“哎呀!我还在为你费心考虑呢!你怎么还看不明白?”

“看明白什么?”容龄蹙着眉问道,“万岁爷是为什么人,什么事难过,我真的猜不到…万岁爷将我看作小孩子,他并不真的和我说他的真心话。”

德龄有些气恼地看着自己的妹妹,她将容龄拉到无人处,压低了声音道,“妹妹啊!你怎么这样迟钝了!”容龄脸颊一烫,立时低下头去,“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遇着他的事,我总是很在意,却又很愚笨!生怕自己做错了…”

德龄知道自己情窦初开的妹妹是真的已经对这位尊贵优雅的中国皇帝动心了,她见左右无人,索性将话明说,“妹妹,你今日就没听到,那泽公爷管她的侧福晋叫什么?”

容龄猛地抬起头来,她拼命回忆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了,因为当时她的心思全在皇上身上,她发觉皇上一直怔怔望着养云轩的门口,却又不敢进去,而当镇国公载泽的侧福晋出来为载泽开了门后,皇上眼中的泪意便如云幻化为雨,从眼中滑落到嘴角。

德龄用力摇了摇妹妹的肩膀,蹙着眉着急低吼起来,“潋儿!潋儿!妹妹,你记得这个名字吗?!你还记得吗?”

容龄震惊地望着眼前的德龄,她的瞳孔微微震动,眼前的回忆愈发清晰,她忽想起来那日夜里在瀛台,她在窗外听到皇上伏在案上酒后的呓语,他在醉后只记得这个名字:“潋儿,潋儿…”

那时孙佑良望着瀛台上皎洁孤冷的月光告诉她:“万岁爷这是思念三格格了…”容龄隐隐感觉心底抽痛,她想起那日在宫内与泽公爷侧福晋的偶然相遇,她竟是那样温柔与善良,她情愿帮助自己躲过瀛台外侍卫的盘查,她还在临别前牵住自己的手叮嘱:“记着我几句话,往后对宫里别的人,别像今日对我似的,问什么就答什么。”

容龄自然能够明白,这位侧福晋,一直在从旁保护自己,但她不懂,侧福晋为何要这样做。

难道她,竟然就是皇上连在梦中也无法忘记的那个人,难道她,就是孙佑良口中的“三格格”?…

“可她已经是泽公爷的侧福晋了啊!”容龄急得直蹙起了眉,她害怕地拉住姐姐的手,左右张望后才敢开口,“若万岁爷念念不忘的人是她…那…万岁爷岂非是…在记挂着…别人的…”

容龄不敢再说下去,她更不愿意相信她心中的温文尔雅皇上会惦念着别人的侧福晋,她用力地摇了摇头,迫使自己清醒,她对自己的姐姐说出的话感到有些生气,“姐姐!你不要胡说呀!万岁爷怎么可能这样呢…更何况!若这位侧福晋真是什么三格格,我们怎么会从进宫后就从未听说过她的来历呢?你瞧那些王爷贝勒的福晋夫人们,哪位的出身来历我们不清楚,太后不时常挂在嘴边呢?可太后从未提过她是谁,若她真是哪个府里的三格格,太后又何苦从来不提。”

德龄虽然也仍不知道载泽侧福晋的身世来历,可她心中已渐渐有了怀疑,她镇定笑道,“妹妹你别慌,这万岁爷对她的情意,也未必是在她嫁给泽公爷之后才有的,你瞧万岁爷方才的神色,必是伤极痛极了,万岁爷还突兀提起有个人藏着挚友诗稿的事,我当时之所以那样说,就因为我猜测此事也与那位侧福晋有关,大概是陈年旧事了,万岁爷心里一直放不下她。”

容龄怔怔听着姐姐的话,忽发问道,“姐姐!可你为何要说那个人是因为害了自己的挚友心虚害怕呢?你明明不知道真相,我们都只是猜测罢了!你这样说,万岁爷听后多难过啊…”

德龄长叹一声道,“我当时就发觉不对,总觉得泽公爷喊的名字似在哪里听见过,猛然想起,就是你提过的名字,是万岁爷梦里喊的那个名字!可见万岁爷放不下这个人,妹妹,若你想真正靠近万岁爷的心,就要让他先将这个‘潋儿’忘了!忘得越彻底越好!我是在帮你!这就是我说她谋害挚友的原因,你瞧万岁爷听后多落寞啊,必会恨极了她,不让万岁爷恨她,你又怎么靠近万岁爷的心!”

容龄一时语塞,她的确想要靠近自己仰慕的人,可她总觉得姐姐说的话才会真正伤了他的心…

容龄感到隐隐心痛,原来他心里真的早已有她人了,这个人在他心中是如此根深蒂固,竟能让一直以来沉稳练达的他如此脆弱,纵使她已嫁给旁人,他也仍不能忘…

“她到底是谁…她又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呢?会让他这样放不下…”容龄郁郁寡欢,自言自语地问自己,德龄在一旁牵起她的手,笑道,“妹妹,你方才的问题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你,我猜测,这位侧福晋,或许出身醇王府。”

容龄不禁大惊失色,她抬头望向自己的姐姐,错愕地结结巴巴道,“姐姐!别再胡说了!醇王府…若她出身醇王府,岂不是…万岁爷的…亲妹妹?!万岁爷…怎么能…和亲妹妹…”

德龄见妹妹如此慌乱,便也在一旁安慰道,“别慌,你放心便是,我去替你问个明白,我总觉得这件事复杂得很呢,我也只是猜测,只因今日听闻醇亲王与朝上谋大臣大动干戈,还惊动了万岁爷,旁人都怕被醇亲王的冲动牵连呢,唯有这位泽公爷的侧福晋火急火燎地去见醇亲王,当时我陪在荣寿公主身边,是亲眼瞧见了的,我见他二人举止亲近,这侧福晋可是为醇王爷担心坏了,急得直掉眼泪,我还隐隐听见那侧福晋提起什么兄长、兄嫂一类的话…不过也没能真正听得清楚。”

容龄默默地点了点头,德龄便笑出声来,她点了点容龄的额头,牵起容龄的手向外走去,她笑道,“行了,别担心了,有什么值得闷闷不乐的!后头的事儿,你交给我来做,你什么都不要问,你只管踏踏实实地守着太后和万岁爷,你要诚心诚意地待万岁爷好,他会明白的,我看得出,万岁爷是个很重感情的人。”

容龄想起皇上,心底不禁瞬间泛起温热,她低着头笑了笑,没有说话。德龄瞧着她害羞的模样,不禁轻笑,“走吧,等会儿老佛爷还要赐宴呢,咱们得回去伺候着。”

晚间太后在颐和园听鹂馆内赐宴,延请留住在颐和园内的诸多王公及家眷,载潋提早离开了养云轩,她自得知自己怀有身孕后,心中就像被压上一块沉重的巨石,她想要独自出来走走,以暂时排遣自己沉重的心事。

载泽又遣了许多人跟着载潋,他恨不能将载潋日日都拴在自己的身边,只怕她怀着孩子发生意外。载潋好不容易才将载泽推去静荣的身边,让他去陪着静荣,实在不能再拒绝他遣来的下人,便只能将新来的丫鬟和小厮们都留着。

阿瑟与静心一左一右地陪着载潋沿着昆明湖漫步,绮丽的晚霞渐已消逝,天空坠入黑暗,湖边燃起了宫灯,而光亮却照不进载潋的心。

阿瑟深吸了一口气,她搀扶着载潋笑道,“格格,咱们去哪儿呀?”载潋抬头望向广阔的湖面,而目光最终还是落在知春亭上,她轻笑了一声,忽想起儿时与额娘第一次进入颐和园的场景,额娘的音容相貌犹在眼前,那时仍健在的额娘对自己说:“闺女,你阿玛在的时候曾和我说,颐和园里的这片湖,叫作昆明湖,湖边的那座亭子,叫知春亭,因为每年湖水解冻,都从那座亭子所在的地方开始,所以得了这个名字。”

“去知春亭吧。”载潋缓缓向知春亭走去,亭子里空无一人,她让阿瑟等人都在外头等着自己,她独自走过小桥,来到亭内,望着眼前一片夜色朦胧之下的湖光山色,回忆起当年自己与他在这里相拥望向天河的场景。

载潋觉得身上乏,便落座在知春亭内,她一人在亭内发呆,静心不放心地在远处道,“格格!等会儿太后还要赐宴呢,咱们不能晚了,泽公爷该不高兴了。”

阿瑟知道载潋已难得拥有能坦诚面对自己心声的机会了,或许在这里,在知春亭,载潋还能够与自己坦诚相对,阿瑟怕静心扰着了载潋,便将静心拉到远处笑道,“姑姑,格格不会耽误的,您就让她自个儿待会儿吧,您看现在泽公爷派了那么多人守着格格,格格哪儿还有一点儿自在呀。”

静心叹了一声后,便和阿瑟一起退到远处。载潋仍旧坐在风中,她回身时望见他所住的玉澜堂,载潋不禁淡笑,原来这里竟处处皆是与他的回忆——当年不怕死的自己为了支持他,顶撞了太后,跪在雨里被罚掌嘴,是他亲自将自己一路带回这里,让自己沐浴更衣,洗去大雨中所有的委屈。

载潋转身重新望向湖面,耳边恍恍惚惚竟响起从前的声音——“皇上,您说,从这儿坐船,能不能一路坐到太平湖去?”

载潋伏在栏杆上,冷风将她的头岁吹散,她不禁笑年幼时的自己,竟是那样稚嫩单纯。

“三格格!您怎么在这儿呢?”载潋猛然听到身后传来声音,她的心神不禁一惊,身后的声音并不熟悉,而声音的主人竟还喊自己“三格格”。

载潋立时回过头循声去找,竟见是太后身边的御前女官德龄正提着屉盒走来,她定定笑着,仿佛早已将自己的过往了然于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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