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看起来仍然光彩照人。”弗莱娅客套,她琢磨起那句“你看起来一点也不过时”是什么意思。
我看时尚杂志——这样的回复太轻佻。
秘书负责选裙子——好像也不太对。
她看看不远处的李,倏然清楚了斑斑小姐在暗示什么。
斑斑小姐应该是授意之下来说样板话,英语毕竟不是斑斑小姐的母语,偶有误用情有可原。
“我们不需要权威。”她回答,还露出个标准上东区名媛出席早午宴会时的笑,和蔼友善却高高在上,“权威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是肿瘤与毒草,需要治愈。”
“哦。”斑斑小姐舔舔唇,“非常有道理。”
作为这个家里少数擅长多语种的优秀成功女士,阿德莱德挺身而出,挤过去,力挽狂澜,“妈妈,她是在暗示你需要去做眼部除皱。”
她熟悉这种说话腔调。
简有时就会这么和她说话,告诉她明天出门需要化妆,换一条裙子或去理发店打理一下长发。
话音未落,李倏尔笑起来,她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明眸善睐,眼睛形状温婉,目光流转间依旧勾人,“真是一只小可爱。”
“她还是好漂亮呀。”阿德莱德对母亲咬耳朵。
“闭嘴。”母亲说,她没好气地说道,“我更漂亮,谢谢。”
“审美疲……劳。”阿德莱德慢悠悠地吐出最后一个单词,很不高兴地偷着斜了李一眼。
她还是个少女,满脑子策马扬鞭征服世界,喜怒仍形于色。
比如前一秒她觉得这个女人雍容端庄,下一秒看见小女朋友丽贝卡出现在李身边,又记起这是别人所属的女孩,顿时心里不是滋味。
“你怎么了?”弗莱娅寒暄完毕。
“她们好奇怪。”阿德莱德不满地说道,“这种场合还带情人。”
弗莱娅笑了笑,亲亲她额头。
“少胡说八道。”伊莲恩批评。
“不是情人,那是什么?”弗莱娅问。
“妹妹。”伊莲恩弹了下阿德莱德的额,“那是敌人,你要尊重敌人,轻敌的下场很惨的,比泰温·兰尼斯特的死法更精彩。”
“好的,那是妹妹。”阿德莱德嘟囔着,她上前去问好,“嗨,你也出来玩。”
“你们没开学吗?”丽贝卡是个蛮温柔地姑娘,书卷气很浓。
“开学了,但第六周开始才有小组讨论课。”她说,“翘课啦。”
大人在场,她骤然局促。
一边她认为她和玛戈终于修成正果,可以有个开始,一边目睹李和丽贝卡站在一处,满腔不甘——丽贝卡看李的眼神是不一样的,她能从中读出亲昵与依赖,没有逢场作戏的不耐烦。
正相反地是丽贝卡看她的目光——有时是看妹妹,有时是看密友,更惨的是还有时是看没长大的小朋友!间歇还会出现戏谑,觉得她有趣。
她在想,凭什么呀,她又漂亮又年轻,能歌善舞,为什么丽贝卡和她在一起后仍喜欢李多一些。
气鼓鼓地阿德莱德跟着大人往宴会厅里走。
第一站是东京,第二站是名古屋,第三站才是伊莲恩计划里的所谓“自由活动”时间,她还要跟傀儡玩偶吉祥物和喜欢鞠躬的油滑/政/客渡过未来的糟糕三天。
“你怎么了?”玛戈戳戳她。
“没怎么。”阿德莱德低垂着脑袋。
心里想的却是,一国之君了不起但也退休了,退休的一国之君就是个中年失业的阿姨,每天的日程恐怕和弗莱娅一样,是吃饭、逛街、接送小孩、交水电费,年纪那么大,天天整容,像巫婆葛朵。
她很快给李取了个外号——葛朵。
她对比着。
退休的阿姨,年近六十,刨除履历不算,哪里比得上她?
不应该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吗?
拍过照后大人去应酬,她拥有了短暂的自由时光,可以自由活动一晚。
于是她打车去了三鹰。
在阿德莱德很小的时候她就开始痴迷夜空,因为玛戈经常爬上院里最高的那颗松树,站在树的枝桠上,对着天空发呆。
玛戈很轻,无论是爬树还是在细枝上维持平衡对她来说都不难,但对阿德莱德而言,这是彻头彻尾的另一个故事。
她试过,她最多能爬上第三个杈,再往外走,就会听见嘎吱一声,下一秒她在地上抱着手臂哀嚎。
不知为何,她不怎么生病,但生病或受伤都需要好久才能好,那次摔断手臂养了足足两年半,骨折才痊愈,伊莲恩在放弃押她去学综合格斗的同时也禁止她上树。
透过望远镜,能看见恒星在数千万光年前发出的光芒,在她看见这些星星时,很多星星早已燃烧殆尽。
小时候她认为光年是世界上最遥远的单位,玛戈告诉她不尽然。
一光年在三维和四维世界很遥远,在五维之上,距离与时间失去意义;到七维,世界是环形的,生命丧失存在,无生无死,在降生的一刻,就是死亡,在死亡的一刻,生灵迎来新生;到最高维十一维,世界是奇点,比夸克还小,是宏观的尽头,微观的开始。
她问玛戈,为什么地球是特别的?
玛戈说,地球没什么特别的,地球就是一个很平庸的行星,宇宙是一个喧嚣的地方,只是人类还没走出非洲,认为雨林旁的小溪就是天涯海角。
她还问玛戈,为什么你在看星星?
玛戈说,我在看我的家。
“你的家是另一颗星星吗?”她问。“所以你实际上是外星人?”
“不,”玛戈说,“如果我是外星人,我能在这里看见我家乡数千万年前的模样,但我不是,我看的也不是星星,我在看空气,因为从这个维度看我的家,是永恒的无形无影。”
“那你为什么要站在树上?”
“因为吵。”玛戈冲她嘘了声。“你看,这里多安静?”
玛戈“看星星”是为了寻求静谧,她看星星是为了平复心情。
浩瀚星河映入眼帘的那一刻她会意识到人类的渺小——连同她在内,什么都不是,在以数万载记的光年尺度上,哺乳类动物什么都不是。
当人类的存在都不值一提时,爱、恨、情、仇、嫉妒、崇拜、金钱、权势不存在任何意义。
她站在望远镜前,后颈被女人拎了拎。
“喂。”她不满。
玛戈掰过她的脸,亲了一大口,“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让我好找。”
一个亲吻直接把阿德莱德扯回现实世界。
去他妈的虚无缥缈。
她要抱抱,要陪伴,要名利,要活得开心,要每一个她有好感的女人都喜欢并宠爱她。
她攀上玛戈的颈子,呜了声,“不开心,因为我在不开心。”
抱怨还没来得及抱怨完,她扒着玛戈的衣领,闻了闻。
玛戈可能只是觉得她在拱来拱去,嬉笑道,“狗狗。”
“我闻到了花的味道。”阿德莱德抬眸,摩挲着玛戈颈侧红痕,呲牙式笑法,重复且强调。“是女孩子。”
玛戈好奇地闻了闻阿呆,又嗅嗅自己,说,“我闻到了章鱼烧。”
她把阿德莱德牵走。
“你究竟喜不喜欢我?”阿德莱德问。
“你不闹的时候我蛮喜欢的。”玛戈说,“你又哭又闹又叫又麻烦的时候只想打阿呆。”
“在人类社会里,爱是排他的。”阿德莱德抓着她的袖摆,边走边晃。“你不可能相同地爱两个人,就连父母,在两个以上的孩子里都存在偏颇。”
“啊,是恶魔的口吻。”玛戈想起英格丽德,“我真的好想把英格丽德也带过来,”她唯恐天下不乱地笑着,“看小恶魔打女巫婆婆。”
“我希望我是你最喜欢最偏爱的那一个!”阿呆猛地一扯她的衣袖。
“你是啊。”玛戈不解,“我为你付出的最多,你以我的魔力维生,又是我把你养大的。”她困惑,“我最偏爱的是你,你明明是,为什么要说希望?”
“我不是。”阿德莱德摇摇头,“你爱着别人。”
“我什么都没有爱着。”玛戈拨弄着长发,她探出手,夜幕降临,东京开始落雨,她撑开伞,把自己和阿呆罩在十六骨伞下,“我很在意你们,我也知道你们在意我,因为你们会为我买礼物,送花,给我做好吃的,单独装饰布置一个漂亮的房间,我能欣赏你的才华,你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我希望你能活到很久很久,实现自己的每一个梦。”
但她不是人类。
她不懂人类奇怪的情感,正如她不懂为什么阿呆又哭,又开始闹——她甚至想不通原因。
“你不要哭了。”她将伞倾斜。
“我没事。”阿呆吸了吸鼻涕,不知道是不是经期前综合症,哭完又绽放笑颜,“我们去买章鱼烧,我要吃蜂蜜蛋糕。”
“这件喜不喜欢?”斑斑拿进来一个特别大的盒子。
“是什么呀?”陈冷翡还在吹头发,她关掉吹风机,挂在一边。
“十二单。”斑斑喜欢漂亮裙子,比如今天,从名古屋走之前她收到了套新和服,中午从秘书手里拿到,晚上才到札幌,安置前先把衣服换上。
她把长发盘起来,带了朵月季花。“给你买的,试一试嘛。”
“好热。”陈冷翡试穿了下,她不喜欢这套裙子,一是色彩斑澜到喧闹,二是一层又一层的,很热。
“哈哈,妈妈的大洋娃娃。”斑斑从身后抱住她,搂在怀里,指背触过侧脸。“好漂亮好漂亮,是最好看的小公主。”
斑斑笑嘻嘻地看着镜子,很快,眉宇间的悲伤一闪而过,又低下头,没多久抬眸时依然喜笑颜开,松开手,问她,“要不要吃和果子?”
“抱抱。”她侧过身,伸手,“再抱会儿我吧。”
“我喜欢女孩子,所以我不能随便抱女孩子。”斑斑说。
陈冷翡挑了下眉,“哦。”她背过身。
过了差不多有半分钟,斑斑伸手抱住她,“为什么这么嗲?”
“我喜欢你抱我。”她说。
很意外的,斑斑抱她时是她喜欢的力道,有束缚和安全感,却又不引起疼痛,李半月喜欢虚拢,力气不落实处。
“一定是你小时候抱多了。”斑斑摸摸她的脸,“你小时候妈妈天天抱着你。”
“咦?”
“带你的阿姨把你快递给我的。”斑斑把下颌搁在她肩上,“提前饿了你两三天,不给吃的,不给水,装在一个筐,外边套上纸盒箱,戳了几个洞洞,把你从箱子里捞出来时你受了好多伤,胳膊上也是,背上也是,不知道怎么让你躺着,只好整天把你抱来抱去。一开始你可乖了,不哭也不闹,饿了就睁着大眼睛瞅瞅我,后来就是个爱哭鬼,还喜欢趴肚皮,不搂着你你就不肯睡。”
“筐。”陈冷翡很轻地叹了口气,她别开了头,重复着,“箱子。”
斑斑将她抱的更紧,“那又有什么关系,妈妈喜欢你呀,很爱很爱你。”
“妈妈,”她罕见地没叫斑斑,“你为什么爱我呀?”
李半月说过,没有莫名其妙的爱,也没有莫名其妙的恨,父母对小孩的爱建立在小孩是否能为自己提供后半生保障,是否是社会眼中的成功人士——建立在自己能得到更多。
“就是爱你。”斑斑环着她,“我不想一个人,除你妈妈外,我又做不到去相信另一个人,我很孤独,有了你,我就有了一个家。”
斑斑握住她的手,亲了亲,让她靠在自己肩上,“以前,有很多、很多的人都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们,可因为你妈妈的原因,所有人,真的,是所有人,突然很喜欢我,每个人都爱我。我知道这是假的,这不是真的,我也知道,我应该借助你妈妈的势力,让自己更上一层楼,让自己有一番事业,可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依附她得来的东西,是假的,无论我做什么谋划,也只是,她想给我什么,我才能得到什么,她愿意给的,不一定是我想要的,从家里走出去,踏出家门,我分不清谁要利用我,谁要陷害我,谁笑里藏刀,谁心怀鬼胎,唯一真实的,是你妈妈,可她没那么喜欢我,她或许很在意我,但她也在意许许多多的人,这不公平,对她来说,我是个选项,对我来说,只有她。可我受不了。”
斑斑垂眸,目光落在她脸庞,“我受够了,我要给我自己一个家,我没经你同意或许可,把你带到了这个家里来,所以我爱你,这是我欠你的。”
“姐姐说我不会为你反抗她,我想了想,”斑斑忽然偷笑起来,贴贴她的脸,“我会。我还是想到了一个答案。”
“什么答案?”陈冷翡从斑斑的臂弯挣扎出来,她和斑斑对视,但斑斑又不肯说,“你那么聪明,猜猜呀。”
“猜不到。”她凝视斑斑。
斑斑亲吻着她的发,“我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将前提条件后置,“无论发生什么。”
“可……”陈冷翡躲开了,她迎上斑斑的茫然目光,咬了咬唇,退开,“她对我蛮好的,还行,不会发生什么,不会为难你。”
她有种面对现实的无力。
现实就摆在眼前,但她无可奈何。
“我要去看个小朋友。”斑斑拍拍她的背,翻出一盒子小礼品,“你说,像你这么大的小姑娘,会喜欢什么?”
“风眼?”陈冷翡看着斑斑。
沈含笑事件愈演愈烈。
一部分人持有怀疑态度,一部分人坚信不疑,意见虽不一致,但行动很统一,世界各地的抗议邮件冲垮药厂的邮箱,药店被砸,药厂的研究人员和工作人员被人身威胁。
辉夜姬计划是否真实没关系,只要没有这种药,异类无法存活,这就够了。
“我去看过,她就不会死了。”李云斑支着头,玩弄绢花,“我不去,她就死掉了。”
“带些吃的比较好。”陈冷翡站起来换掉衣服,她心情不好,决定化个妆,“应该会喜欢吃的吧。”
表面上她是特殊的随行工作人员,实则没人在意她的去向。
两边一碰头,李半月肯定要和罗雅尔或黑尔聊一聊,谈些正事,斑斑要过问秘书住在哪里晚饭吃什么,还要应酬一下当地人士。
离开东京后基本上她可以神出鬼没,只要早上吃早饭时出现就可以了。
她概率论学的还算不错,因而抓到了两边最大的安保换防交接班漏洞,百无聊赖时她会想,她其实可以成为世界上最厉害的刺客——只可惜是一棒槌买卖,不能可持续发展。
所以时间上她选择重要人物聚首却不需要她出现的时间点,至于地点——她幽会玛戈时绝不挑在人际罕至的地方,她会选一个看起来极为正常,即便被抓包,扯借口说遇到聊了两句能交代过去的处所。
不对外开放的私宅是江户时代风格的园林,但主人急需一笔钱来付高额遗产税,被她钻了个空子,买到一瞬闲暇时光,还赠送两杯手作杏仁茶。
手磨的杏仁茶并不好喝,品尝起来颗粒有些粗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