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莲恩坐下的那一瞬阿德莱德豁然站起。
“失陪。”她说,转身就走,毫不留恋。
“脾气。”伊莲恩目送阿呆穿出宴会厅。
“毛病。”弗莱娅“附和”。
“倒也没错。”
“你,我在说你。”弗莱娅端起不加盐的玛格丽塔,转着杯子抿了一小口,她讨厌烈酒,高度数的白酒下腹,一整晚连呼吸都是这股臭味。
“大放厥词开心嘛?”伊莲恩抛开阿呆问题不理,问李半月。
“敬您。”半月把鸡尾酒推到伊莲恩面前,“喝点酒润润嗓子,讲话很累的。”
李云斑就目睹一个目光流转间,半月从冷冽孤高瞬态化为温柔妩媚。
很多时候她搞不清究竟哪一面才是真实的姐姐。
她相信姐姐是个温柔的女孩,可有时亢奋起来那眉眼间流露出的杀意又是实打实的。
“斑斑。”姐姐招呼,示意她过来坐膝上。
她摇摇头,拖来一把椅子,听姐姐与另外两人闲聊。
没几句话,伊莲恩问候她,“斑斑,帮我去看看阿呆好不好。”
话音未落,姐姐开腔,“难怪你看起来憔悴了,要劳心的事情好多呢。”
李云斑就盯着小猫一挑眉,但没看她。
从伊莲恩把她从椅子上扯到一边,小猫的目光就是垂着的。
“我不要。”李云斑差点就习惯性依从吩咐去看那个红发小女孩阿呆了,这对她来说是一个逃走的绝妙借口,考虑到她曾打算栽给罗雅尔一个锅,然而这次是她最有骨气的一次,径直回绝。“你凭什么要命令我?”
这引来伊莲恩惊鸿一瞥,终于分了个视线余光给她。
“我去找呆呆。”冷冷起身离席。
“可怜的娜思佳白跑一趟,”伊莲恩晃晃高脚杯,酒杯中的液体在灯光下格外好看,配上一枚绿橄榄,是清爽的感觉,李云斑喜欢这种配色——剔透和晶莹。“你这地主之谊尽的一般,前排包厢的票作废了,你是不是得考虑一下给人家报销往返机票?。”
“她倒提醒我了。”半月抬手搁在桌上,漫不经心。“至始至终华尔兹不是两个人的舞蹈。”
“有事想和你谈谈。”李云斑打断了她们两人的对谈,“黑尔女士赏脸吗?”
伊莲恩沉默地看着她,蓝眼睛清澈见底,不带一丝情绪,没有愤怒,当然也没有爱,不过还是同意了。
她们去了宴会厅的阳台。
外边洒着蒙蒙细雨。
“我知道你为什么讨厌我了。”李云斑站定,“我像妈妈,你看不起她,便也看不起我,但不要对我吆三喝四,有的身份你不承认,我也不强求你承认,但你起码应该给我些对于另一个同龄成年人的尊重。”
“斑斑,”伊莲恩靠着阳台门,离李云斑很远,莞尔道,“脾气变差了呢。”
“所以就是瞧不起我。”李云斑冷笑。
“消息传的比你想象的快。”伊莲恩侧过身,她发现弗莱娅和李半月陷入意外的沉默,宴会厅特别安静,大概是哪句话说的不对戳了两人痛楚,开始冷/战。“鼹鼠随地都是,在你有任何动作前,早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在李云斑开口前,她走上前,亲了下斑斑鼻尖,耳语,“离我的家远一点,否则我送你下地狱去见你妈妈。”
“所以你就是看不起我。”李云斑其实很疲劳,很无力,还颓然。“我是知道的。”
她仰起头,退开,“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出来工作吗?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回北影,不去上戏吗?”
说实话,她讨厌去学校上课的日子。
高校学子都是千军万马闯独木桥闯进的校门,虽然她避开了两校,但如今工作单位的生源意味着所有学生和同事都对她的存在暧昧一笑。
在影视界,她是老师,前辈后辈见她都要奉承。
在学校,她要在课上承认她就是不学无术才去演戏,就是因为成绩差到不忍看家里又有几个臭钱方能花钱去国外读了个本科,简而言之,她要承认,她就是个没用东西、无能废物,甚至学生恭维她漂亮时说话态度都隐藏着你不过就一空有皮囊之戏子的潜台词。
她想反驳,想证明她还是一个有实力的成年人,但偏偏每堂课都有学生用尖锐问题提问她的知识盲区。
问题常常不是那种发/泄/情绪和焦虑的社会焦点,就是平静的问她对目前局势的认识和把握。
她答不上来。
回家查了一堆资料,第二天来到课堂,学生早就遗忘了昨天的问题,并进行下一次提问。
下一个问题她依然答不上。
学生容忍她的原因在于她在进步,在学习,甚至放下架子去请教一群小不点,从那些小玩意身上学到一些常识。
每天早上闹钟响她都想哭。
她想躲在家里,关上门她就是女主人,只要躲在家,她就是第一夫人,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哪怕大字不识也能被夸上一句后宫不干政,自律守规矩。
但她还是挣扎的爬起来去面对大众的讥讽。
因为她痛恨自己的无力。
秘书说教冷冷时她只能沉默,反过头还不得不劝冷冷这个小孩去体谅半月这个大人,劝小孩忍一忍。
小猫不高兴,小猫想走,可她又没办法带小猫走。
再后来,又添了个原因。
她怕小猫看不起她。
在故宫博物院的那天下午,小猫直接面斥她卑微、没骨气、差劲。
“我是妈妈,我就这么看着你瞧不起你自己母亲的。”李云斑搅着手,“你看得起我还是看不起我我已经不在乎了,但我在乎我的孩子看不看得起我,所以拜托你……”她很大声地嚷,“不要当着我孩子的面对我吆三喝四!你觉得所有的家庭主妇都是狗,寄生虫,可我现在有工作了,我不是你家养的一只狗!”
她又收起音调,“随便你怎么想我,怎么在背后说我,求你念在相识一场的份上,在我孩子面前装一装客气吧。”
“小斑斑变成大斑斑了,”伊莲恩歪着头,长发洒在胸前,失笑,“终于学会发脾气啦,很有进步。”她摇摇头,将长发别回耳后,曼声说,“斑斑,你不是我家的狗,你是我父母的掌上明珠。你要别人看得起你,要先学会自己看得起自己,不要自卑自轻。”
“你恨我,是因为我抢走了你的家人。”李云斑觉得她终于把对了伊莲恩的脉。“对不起。”她说,“我不知道你临死前经历过什么,你心里都想过些什么。对不起没有用,可我什么都改变不了,我……我也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我……”
“不是这样的。”伊莲恩柔声说,“你没有家,我没有家,你没有妈妈,我也没有妈妈,你一个人在世上活不下去,我能活的很好,那么家和妈妈送给你,我不想要,我厌恶的是他们闯到我生活中。”
李云斑是货真价实的李家人,喂不饱的狗,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倒也难怪这么多年活得如鱼得水。
虚伪还无耻,得便宜又卖乖,当得了表子,立得了牌坊,要是肯花心思读书弄个好文凭,说不准早就扶摇直上九万里了。
有时伊莲恩也佩服李云斑。
拿小朋友绑李半月居然绑成功了。
也不知道是这个时空的她比较废,还是李云斑深藏不露。
“你为什么,总要,一遍又一遍地强调,”李云斑恼了,这很令伊莲恩意外,“那是你不要的东西!你所弃之如敝屣的,我只能得到你不要的东西!我只配拿走你扔掉的东西!”
“你至少是在乎妈妈的。”李云斑松开手,垂在裙侧,“你的恨以及你对我的厌恶和攻击总归要有个原因。”她说,“你在乎她,你还记得你去读大学前的那个暑假吗?你想出国,爸爸妈妈不支持,此后足有半个月,只要你见到妈妈,你就会发抖,哭着笑,妈妈后来都不敢见你,也没敢送你去学校。”
年轻的往事桩桩件件都模糊,唯独这件事她记得清楚,因为她去读大学前宋和贤带她上街买留学用品,往箱子里装的时候突然哭了。
在她印象里宋和贤是一个不会哭的强势泼妇——不折不扣的泼妇,还喜欢打骂孩子。
但就那天,宋和贤挺罕见地说了句很感性的话——她听来特别刺耳,“我想和我女儿逛街,和她一起买东西,而不是和你。”
为那句话她别扭了很久。
在此事发生之前,她很认真的把宋和贤当妈妈看,把自己列入家人范畴,此事发生后她意识到,宋和贤是一个善良些的阿姨,而她是朋友家的孩子。
货真价实,阿姨有自己的小孩,会照顾她,会关心她,将她捧在掌心、满足她的所有愿望却永不可能视如己出。
“不记得。”伊莲恩很希望能有台时光机,可以抹去过往中自己犯的傻。
好蠢呐,她回忆了下当年的场景,一晒了之,这么多年她没有任何长进,小时候在宋阿姨身上犯的错照样犯在阿呆身上,在后果不可控的情况下剖白情绪和心思,兔子都比她聪明,知道躺下时要趴着,不能翻肚皮。
“没有原因,你非要个原因的话,因为……”她一字一顿的,“你永远长不大,总是像个小孩,令人厌烦!”
“离我,远一些。”伊莲恩下了最后的通牒,“我有我的人生,你有你的生活,祝你我,永不相交,虽然这是奢望。”
她不再搭理李云斑,走回来招呼,“要不要点些下酒菜?”
“你们在聊什么?”弗莱娅推开酒杯,文质彬彬地发问。
“有的人宣称自家的狗是拴好戴上口罩的,不会汪汪叫乱咬人。”伊莲恩将酒一饮而尽,落杯在桌,“我看好像不是这样呢。”
“这已经是第二个去我家大吃大喝的小孩了。”李半月眼神蛮温柔的,“你倒是给孩子点食吃,这么困难的话,还给我吧,至少我有点积蓄,这边稍微安定些,经济也没到百废俱兴的地步,养三个嘛,不吃力。”
“但你家的狗是真的咬人呀。”伊莲恩故作委屈。“我还得去打狂犬疫苗。”
“你看,你领养只兔子,也要每周录个小视频发给原主人,”李半月回敬,“我有点后悔了,要不我把阿呆带回家?”
“还是算了,不麻烦您了。”弗莱娅呛回去,“怕你再把阿黛弄成抑/郁/厌/食症,为了孩子,我们紧一紧,对付着过吧。”
伊莲恩叫了第三杯酒,依然没有下酒菜。
李半月家的冷冷把阿呆哄了回来。
可阿呆还是对她摆臭脸,回房路上一言不发,进屋就把自己关进浴室,咔哒一声锁上门。
“我出去一趟。”她宣布。
其实她也没什么地方好去,于是晃回买在巴黎的公寓,煮了一锅卤牛肉给里奥妮送去。
她妹妹家的孩子倒是欢天喜地。
“我喜欢这个。”里奥妮倒是兴高采烈,伊莲恩这个阿姨很会做饭,煮的菜都很好吃,尤其酱油牛肉,有很多软烂的筋,她一个人能干掉一整块。
“小狮子瘦了。”伊莲恩和里奥妮聊了几句,给里奥妮出了些对鸢尾来说肯定是馊主意的主意,磨蹭到凌晨才回酒店。
阿呆趴在弗莱娅身上睡着了,就那么抱着妈妈,看起来很乖、很乖,但终究不是小孩子了,弗莱娅不得不支起腿,防止阿呆因一个翻身光荣落地。
弗莱娅用手梳着阿呆的长发,分享伊莲恩自创的名言,“逃避可耻但有用?”
“她不想见我,那我就不见她呀。”伊莲恩半蹲下来。
阿呆倏然掀开眼睫,“我没有不想见你。”
阿德莱德从弗莱娅怀里挣扎出去,刚醒还觉得屋子里有点冷,她搂紧手臂,“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她说,“我不知道你怎么看我,也不知道我对你来说究竟算什么,我能怎么做?只能和你两清,你活一辈子,几十年,我也只活一辈子,几十年,或许我生来就注定只有更短暂的时光,这几十年我希望我快乐,我不想受伤,更不想遭你背弃,我无法确定,我只能走。”
她气冲冲地要走。
“你想知道吗?”伊莲恩拦住她的去路,挨床边坐下,“我可以告诉你。”
这令阿德莱德意外。
就在她错愕微愣的那一瞬间,伊莲恩扼住她的颈子。
“你……”她抓着伊莲恩的手,想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