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陈冷翡会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即隐忍与让步究竟有没有价值。
让步那一瞬心理上委屈利益上受损,这一步所欠奉的东西日后到底有没有机会找补?
李半月对她百般嫌弃里有一桩确实不算冤枉她——她爱记仇。
在她心里给每个人都记了一笔账,还列了两栏,恩与苛待分开计算。
但记一笔在大部分情况下也仅仅是记了一笔。
从未有一次她得到机会能以德报德,以怨报怨。
最终的结局也仅仅是报以保留意见式沉默而非默示许可。
她心不在焉地啃着凉掉的肯德基玉米,阿呆喜欢吃这种芝士煮的玉米粒,有时她也会跟着咬几口。
玉米热的时候好吃,冷了有点腻。
“嚼东西时好像小兔子耶。”步秘书顺手摸摸她脑袋,是怕冷场的没话找话,“真可爱。”
和阿呆遇到的问题一样,所有大人都把她当小孩看。
“谢谢步老师。”她说。
“你最近怎么样呀?”步秘书问,“学习累不累?上课忙吗?你们还上课吗?”
她们聊了半程,半路上稍停了片刻,上立交桥前李半月把云俪丢了下去。
“要不要过来找妈妈?”李半月凑过来。
“不要。”她说。
但步秘书是人家的秘书,善解李半月意。“你快过去,我晚饭都没地方放了。”
于是她爬过去,由肯德基外卖全家桶霸占副驾驶。
李半月没叫步秘书停车,却嘲笑她,“好懒呀,懒得下车呢。”
“是的,我很懒。”她很累,想吵架却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但又觉得不能这么在沉默中蹉跎,强打了精神,“不过,你说,我可以随便叫她停车吗?”
李半月最可恶的一点就在于特别乖觉。
见口吻不对,立刻换成甜腻腻的口吻,让她一拳砸在棉花上。
这令她无比挫败,只能应付。“是的呢。”
李半月其实很后悔,在当年伊莲恩四处抱怨小孩叛逆时她极为不道德地报以嘲笑。
如今看来,只要是小孩,这种东西和带毛小宠物不一样,叛逆是迟早的,到来一定,只是或早或晚。
三言两语间说到阿呆。
遣词造句间她敏锐捕捉到陈冷冷的艳羡。
“不要学阿呆。”她提醒。“你要知道,这里和那里是不一样的。那边确实无所谓,这边确实有所谓。”
小东西开始,“您不是说,我去留随意么。”
“是,没错。”她说,“除了那里以外,去留随意。”
小玩意学会了她错位回答问题的那一套。
“其实你看不起斑斑。”小家伙掉头,杀回马枪。
“不是我看得起而或看不起。”她知道这是个陷阱,但她还是得解释,“是社会或普罗大众看得起而或看不起。问题一直都不在于我。”
“所以,依然是,你要我做什么,我才可以做什么。”那个小破玩意开始吵吵。
“你随意。”她一语定论。
她不适合与人类幼崽共处,这是天生的。
李云斑比她好很多,每每李云斑和幼崽独处,都勉强算是其乐融融。
轮到她那就是火山爆发边缘。
刚进家门她俩就吵起来了。
起因在于她用了一个错误的比方,引用了错误人物——该死的、杀千刀的里根。
“所以归根结底你就是看不起我。”陈小猫嗷就炸毛了。“显然你对阿呆很认可,很有期望,里根,好了不起。”
“二十五分钟前。”她看看表,“我叫你不要学阿呆,你从哪里听出来我对阿呆有认可或说期望?”
人家小姑娘不管这个,开始表演班门弄斧,一句话里国关及金融相关专业词汇提到了十一个用错了九个暂且不提,但反反复复的复读。“里根很了不起。他的新政……”
“你瞧不起我,可我瞧得起我。”陈冷翡一锤定论。
从阿呆那里攒的气她都发出去了,瞬间神清气爽。
而且有前序数次和阿呆吵架的经验铺垫,罕见的,这次她把李半月说的默然以对。
她没有痛打落水狗,见好就收,差不多就打算拖着行李箱回房。
“跟我过来。”但李半月叫住了她。
李半月从沙发上站起来,“书房。”
“我先回房。”陈冷翡就是喜欢跟她对着来。
“过来!”她说。
陈冷翡很顽固地先回卧室放了行李箱,洗澡吹头发,还敷了个面膜,愣是磨蹭了四十多分钟才过去。
李半月对此是否生气她不知道,因为这个人即使生气也不会外显。
“东西放好啦?”李半月说话声音依然柔和。
“放好了。”她说。
她刚要坐下,李半月却站起,从办公桌后绕出来,高跟鞋径直踩在地毯上,再次证明不准踩地毯的规定仅针对她一人。
“学过格斗吧。”出人意料地,李半月对她招手。
“学过。”她走过去,但保持安全距离,防止这个女人突然犯病。“你要做什么?”
精神病的脑回路永远和正常人不一样。
“业务考核一下。”李半月忽然拗住她的手臂。
有那么一瞬,她想还手,虽然她格斗学的很烂,但一路过来她都确保永居倒数第二。
可她突然觉得很疲累——一种无力的疲累。
是为什么她也说不上来,这只是一种对现有一切的厌烦。
很快她把这种情绪定义为自暴自弃。
“随便你吧。”她说。
李半月抓住她,又松开,摸摸她脸颊,再用手臂从身后关住她,“你要我瞧得起你,我为什么要瞧得起你?要平视,最起码,你要和我站在一处,但你连反抗我都不敢。”
声调是最温柔的声调,也顷刻间令她无名火起。
她猛地推开李半月,“对,你很喜欢在医院里躺着。”
她揣摩不准李半月心思,但同样作为一个身体不太好的人,她多少能拿得准李半月的身体状况。
李半月喜欢和人面对面。
所以每当藏在人后时多少都有些原因。
李半月被推了一趔趄,撞在会客椅上,摔下去就没再站起来。
她弯下腰,低着头,让长发顺肩滑下挡住脸,手紧扣着心前,沉默了好一会儿,又把头发理好,手搭在扶手上,端的是雍容华贵,就可惜花了半个多少小时才遮掩住病容——还没遮掩住,脸色惨白且喘息不已,“对不起失态了。”
“你要我反抗,却要规定方式。”陈冷翡走到椅前。
罕见地轮到她居高临下。
“好像也是。”不过李半月看起来好似不在意这种心理上的暗流涌动。
“你为什么永远要这么对我。”陈冷翡无话可说。
“你心理素质不好。”李半月支着头,用视线很明显地打量着她。“换言之,你脸皮不够厚。你想有这样的抱负,也就要扛得起千夫所指,万人横眉冷对,指指点点说三道四是一种必须习惯的常态,可你呢?秘书一句话就能把你说到绝食。我是你妈妈,我在乎你,无论我对你这种行为持有什么看法,但我处置秘书,可更多的人,不是你的亲朋,没有任何义务去照顾你的情绪感受。”
“然后你现在又要说我瞧不起你。”李半月仰起头。
她发现这个姿势喘气稍微顺畅些。
“我不是在跟秘书叫板,我一直在跟你叫板。”陈冷翡那个小家伙说,“我要你确立要我配合作秀的边界在哪里,以及他们不能干涉我的私人生活。”
“行。”她今天实在是难受,肺水肿刚好些又开始反反复复的低烧,没有长篇大论的力气,“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