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晨内里穿了一件邱琳连夜赶制出来的棉衣,外头依旧套上自己破烂不堪的衣服。
王萍芳回来后,便一直呆在堂屋里,翘着二郎腿,剥着南瓜籽,等到天黑,也没见陈晨像往常一样自觉的去做饭。她惊讶的站起身,偷偷打量了几眼黑灯瞎火的柴房,啥也看不见。
话说,她心中本就忌惮着前些天村里的流言,也不敢轻易再去打骂陈晨。故而愤愤朝柴屋方向瞪了一眼,回到屋里,拿出两个从娘家带回来的鸡蛋饼,就着一碗白开水吃了下去。
等堂屋的灯熄了,陈晨摸黑起身去厨房倒了碗水,回到柴房,拴上门,点燃一盏煤油灯,放在床头的柜子上,拿出邱琳做的糕点。
邱琳不仅为人性情温柔,还有一手好的糕点技术,这桂枣糕甜而不腻,软糯清香,入口即化。
陈晨半眯着眼睛连吃了六块,糕点做的不小,六块下肚,陈晨打了个响亮的饱嗝,他将剩下的十块用荷叶照着包好,放到前两日伍修伯送过来的棉絮下面。
当时,伍伯俢看到陈晨住的是这样的地方,当即大怒,转身便想去邻村找王萍芳理论,还是陈晨好说歹说才劝住了他。
一句“谋定而后动”让伍伯俢长吸了两口气,将怒气勉强压了下去。
昨天一早回来,陈晨并未浪费任何时间,他见王萍芳没在,便抓紧机会将墙面漏风的地方好好补上,又清理了柴房,将柴哚堆积在一个小角落里,歇脚之处一下变得宽敞许多。
原先原主睡的地方,前两日被陈晨和伍伯俢用几块厚木板搭了个简易的床,下面垫上厚厚的干稻草,铺上一层棉絮,上面两层盖的棉被紧紧的贴在身上,床单被套充斥着皂角的清香。
王萍芳从章老太太死后,几乎不会踏入柴房,因而对柴房的改造,陈晨也是不遗余力的。
迷迷糊糊之间,一阵喧闹声从院外传来,七嘴八舌,听不出都有些什么人,陈晨从被窝里伸出手,揉了揉眼睛,一阵冷气贴在赤裸的手臂上,让他呼的一下又将手臂缩了回去。
“王氏,你出来!为妻不贤,为母不慈,你简直堕了我章氏一族的名声!”
这熟悉的声音是?陈晨皱着眉头“扒拉”着原主的记忆。
章启杉,章老秀才?他竖起耳朵仔细的听外头的动静。
这章启杉算来才是章氏一族曾经最“得意”的读书人,当年的他堪称神童,五岁做诗,七岁听学堂夫子诵读了一遍,不出一日,便能将《论语》倒背如流。
县试,府试一路高歌前行,十五岁成为章氏最小的秀才爷。然而就在众人瞩目的院试中,他仿佛一生的好运就此戛然而止。
几十年的不懈,直到而今的两鬓斑白,外人仍只称呼他一声“秀才爷”。当然,秀才在这贫瘠之地已经算得上高人一等了,可对于章启杉而言,却是莫大的耻辱。
因而,章启杉性情越发极端,成日不是抨击社会不公,便是指责百姓迂腐木讷。好在此地并没有文字狱的说法,当今那位也算得上开明之君,对这些落地书生的言辞,就算知晓了,也不过笑笑而已。
前几日章启杉喝的醉生梦死,昨日初醒便听闻王氏的后母行为,又得知里长今日会前来说服王氏,让章晨重新入学。他便热血沸腾起来,“侠胆之情”愤然而起,二话不说,一大早堵在里长家门口,愣是让原先与伍伯俢说好今日下午来的里长,被迫跟着一大早闹到了此地。
“你既不劝慰夫君浪子回头,还打骂继子,真真不堪为我章氏妇人!”
章启杉话音刚落,堂屋门“咯吱”一声被打开了,王萍芳平日里都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因而此时正睡得香,被章启杉突然吵醒,也就没留意到周围的响动,披着一件袄子去开了门。
待睁眼看到院门口黑压压的一片时,她唬的面色青白,以为自家发生了什么大事。急忙钻进屋中,套好衣服,略略收拾了一下,走到院中。
看到人群正中的里长,立即换了笑颜迎了上去:“哎哟,我说里长啊,你们这一大早的这么大阵仗跑到我家,这是要干啥呢?”
王萍芳自觉的忽略了先前章启杉的言论,在她看来,百无一用是书生。再说,这村里人谁不知章启杉每日就跟个疯狗似的,就知道胡咧咧,逮谁咬谁。
“你先把院门打开。”章启杉朝站在院里的王萍芳吼道。
王萍芳瘪了瘪嘴,朝章启杉暗自翻了个白眼,扭着腰将竹栏里面的门栓打开。
里长章民酉,秀才章启杉,并听闻消息匆匆赶来的伍伯俢三人跟着进了院门,其他看热闹的看门口已经堵满了手快脚快的人,便纷纷趴在院墙围栏上。
“你家男人呢?”里长坐到陈晨搬来的长凳上,朝对面的王萍芳问道。
听到此言,本来还挂着笑的王萍芳瞬间垮下了脸,冷哼了一声,不满的抱怨着:“他?他还记得有这个家吗?”
里长今日来可不是开导她二人夫妻感情的,他正了正神色,说到:“既然他不在,那今日之事同你说也是一样的。”
“哦?里长,我一妇道人家能做什么?”
王萍芳到这当口才觉得,今儿这事有些不对劲儿,若是问责她打骂虐待章晨,也不该是今日这样的情形。
她暗暗瞟了一眼外头叽叽喳喳的人群,总觉得一切与对面沉默着立在伍伯俢身后的陈晨有关,别看那崽子看着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实则心眼儿多着呢。
“我今日来,是与你商议与阿晨有关的事。”
果然与这崽子有关,她心中暗恨,脸上带着笑意,问道:“不知我们家阿晨有什么事需要劳烦里长您亲自前来的?”
里长被寒风吹得连咳了几声,接过陈晨递过来的开水喝了两口,等缓过来后,嘴里吐出两个字:“续学。”
“续学!”王萍芳望着里长,惊讶的问道。
她虽有心里准备,却没想到是为此事。
“嗯,”里长应了声,抬手在凳子脚敲了敲烟头,然后猛吸了一口,在顺着风幽幽散开的烟气中继续说道:“这事,我其实前几日就想开口提的。”
里长故意将“前几日”三字咬的极重,继而意味深长的看了王萍芳一眼。
王萍芳不自觉得抓紧了衣角,讪笑道:“原来是这事呀,不过,阿晨读不读书这事,还得我当家的说了算,我一妇道人家怎么懂这些。”
“你既然不懂,那便把章浩唤回来,问问他,两年前,章晨无故退学究竟是何缘故!”伍伯俢嗤笑一声,讽刺的说道。
“夫子真是说笑,还能有什么,我们这种贫苦人家,没钱自然就上不起学了。”王萍芳不以为然的回答到。
“若是我说,章晨来我这儿读书,我不收束脩呢?”伍伯俢摩挲着手中的茶杯。
几杯绿茶在寒冷的风中蕴出淡淡清香,飘渺的烟气愈发让人看不清伍伯俢的神色。
王萍芳似是没料到伍伯俢会如此说道,她先是稍愣了一下,而后笑道:“小妇人曾听闻,读书人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夫子果然应了这句话。不过,我家愁的可不止束脩一方面,不让他读书,我这当娘的也是为了他好。”
“呸,”章老秀才忍不住爆了声粗口,“常言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你这妇人,竟然大言不惭道不读书是帮了他!”
先前章秀才义愤填膺下并没有控制音量,虽之前几人的对话他们并未听个全面,外头众人还是因着章秀才的话哄堂大笑起来。
肆意起伏的笑声穿入耳中,王萍芳一张土黄色的脸瞬间涨的通红。
“我本来就没说错,不读书才是为了他好,毕竟他就是个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