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御书房
“陛下。”徐继英上前几步,从身边小太监的手里接过茶盏,恭敬的献于书案之上,随后一摆手,那小太监忙弓着身子退了出去。
“陛下,茶我已派人尝过,无碍,陛下还是喝一口吧。”书案后坐着的,正是新君——段隆,初登大宝,本该是一副意气风发,中气十足的模样,而此时的段隆,面色略显苍白,眼窝深陷,眼底血丝交错,眼角几道深刻的皱纹,令他那张如银盆般圆润的脸庞,看上去尽是憔悴。
段隆用倦怠的目光,扫了眼茶盏,狐疑问道,“你可确定?”“臣确定…臣让三四个小太监,分别尝了,皆…安然无事…陛下可放心…无毒。”他将“毒”字,小心翼翼的化作口型,满脸谄媚的望着段隆。
段隆皱着两道黑漆漆的眉毛,沉默不语,良久走出了书案,负双手于身后,兀自念道,“他若用毒,又岂是你我能尝得出的…唯恐…朕现在已然中了毒,而全然不察啊。”
奸诈如他,处心积虑,不惜代价,篡权夺位。可谁知,大业得成之后,灵隐宫之人便再未现身。他终日茶饭不思,夜不成眠,连烛火也不敢点得一根。眼前,总浮现出苏威的尸身就在自己眼前,瞬间化作了一具如枯木般皱瘪腐朽的干尸,那景象惨不忍睹,令人毛骨悚然。
灵隐宫之毒,无双。幻化无穷,无甚可循,可助他,亦可悄无声息至他于死地,绝不是处处小心提防,便可避之为安的。
他笃定,世事有得必有失,少宫主一日不现身,不亲口言明心中所图,他便多一日,承受着如同地狱一般的摧残和煎熬。
就在这时,一个小太监来报。“启禀陛下,卫太医到了。”段隆面露喜色,一扬手,“宣。”
不过一会,卫太医缓步走来,恭敬跪倒叩拜,“臣参见陛下。”
“哎呀,卫爱卿快平身。”段隆步伐矫健,几步来到他身前,俯下微胖的身子,将他搀扶起来,一声吩咐,“来啊,看座。”徐继英赶忙从旁端来把椅子,放在了卫太医身侧。
“这…陛下…” 卫太医颤着沙哑的声线,附身又要拜。
“卫爱卿年事已高,以后除金殿以外,见到朕,无需行此大礼,快落座。”段隆扯起他的身子,摁实到了椅子上。
卫太医受宠若惊,额头已然布满细密的汗珠,向前挪了挪身子,朝着段隆拱手言道,“陛下啊,老臣无德无能,怎受得起陛下如此的关爱。”“哎,此言差矣。”段隆摆手,和颜悦色道,“卫太医乃是先帝的开国元老,统领太医局,医术高明,仁心妙手,朕对爱卿一向心存敬重哪。”
“臣…臣…定不会辜负陛下对臣的信任和厚望。”卫太医又将身子,向外挪了几寸,战战兢兢的回道。
段隆一转身,坐回了书案之后,憔悴的脸上,尽是愁容。卫太医等了良久,见他长吁短叹的不语一言,便缓缓开口道,“陛下,宣老臣来,可是…龙体有所不适?”
段隆点点头,满目凄然,沉言道,“哎…卫爱卿,想朕初登大宝,胸中尚有满腔热血,欲效仿先帝,励精图治,任贤革新,睦邻安边,以保南唐巍然屹立,国泰民安哪…只是…哎…”“陛下,臣观陛下气色不佳,若是龙体不适,可让老臣为陛下把脉探诊哪。”卫太医目光关切。
段隆面色黯淡,又是一声长叹,“恐怕,朕得的乃是心病,即便是卫爱卿绝伦的医术,再贵重的药材,也是无用啊…”
“这…”卫太医无措,不解他话中深意。
“卫爱卿,朕便与你直言,朕素来听闻,卫爱卿一家世代为医,传有一密术,令人百毒不侵,可是为真哪。”段隆一边说,一边死死盯着卫太医的脸,敏锐的目光中透着几分狡黠。
只见卫太医脸色骤然大变,慌忙站起身子跪倒在地,“陛下哪…这都是市井谣传,老臣祖上行医,医术代代相传,这确为真,只是…只是实在是没有什么秘术…这天下之毒,变化多样,药理皆有所不同,岂能有…有什么百毒不侵之法啊…还请陛下明察哪…”
段隆缓缓的走出书案,附身相扶,口中朗朗言道,“卫爱卿,快平身,朕说过,你年事已高于朕面前,无需大礼。”说到这,他愁眉一展,漫不经心道,“朕只是随口问问,卫爱卿对先帝忠心耿耿,如若当真有这家传的秘术,想必早已献给先帝了吧。”才刚站稳的卫太医,一听这话,身子猛然一颤,便又要跪,被段隆一把搀住,“爱卿莫怕,朕说了,朕只是随口问问,莫怕莫怕,既然来了,就且替朕把把脉。”说罢,他若无其事的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脸上带着祥和又平静的笑意。
卫太医垂着头,哆哆嗦嗦的走上前,用双指探上了他腕间的气脉,大滴大滴的汗珠子,顺着面颊,止不住的淌…
段隆微抬眼皮,迅速扫了他一眼,目光冰冷、狠厉。
北缙翌王府槭临轩
“苏青雨!你给我站住!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回答句话,怎么这么费劲!”
庭院里,苏伊桐一声大喊,走在前面的苏青雨无奈的止住了步子,回身不耐烦道,“我说你到底有完没完…我已讲了,我不知道。”苏伊桐疾步走到他身前,杏目圆睁,直瞪着他,步步紧逼道,“你别不承认了,我都听见了,你跳过来之前,叫了一句什么?什么小心?你别装蒜,再对着我叫一次。”她眼眸清澈如水,朝他闪着异样的光。苏青雨翻了个白眼,“那般紧要的关头,我救了你,你不言谢,倒在这咄咄逼人,是何道理。”“喂!明明是我,我一招胄击外加一个侧踢自救的好吗,与你何干。”苏伊桐扬起得意的笑,“你说什么?”苏青雨一插腰,不服气道,“花拳绣腿,能挡得了几招,若不是我飞身上去,恐怕你啊,早就被人掳了去了,还在这里耀武扬威…你!”他话没说完,脑袋就被她狠狠敲了一下,苏伊桐扯着嗓门儿高声训斥道,“你你你,有没有规矩,我是你姐,没大没小的,你救我难道不应该吗?亲情,亲情你懂不懂。叫姐!赶紧的…”
苏青雨晃了下脑袋,本欲还嘴,却在低头那一瞬,正迎上她温暖的目光,四目交接,二人皆怔住了。
她仿佛看见了范金华,正插腰撇嘴,斜睨着自己,嘚嘚瑟瑟的叫着扳,眼圈一红,忙别过头,不让泪滑落。
而他,怔怔无言的望着她,脑海中一瞬涌来太多景象,有那孩童在自己怀中绽放的一抹笑,有街头陌生人投来的赞许目光和热烈的欢呼,还有她,被恶徒纠缠时的危急情景,想到这,他的心又猛然一紧,一阵的后怕。
他的人生,本只有无边的暗夜、杀戮。早已习惯了血的腥热和冰冷的服从。
而就在此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油然而生,是震撼,亦有融暖,一点一滴淌入心间,浸透骨血,化做一种力量。他诉不清,直感觉,这天地都换了模样,只迫切的想牢牢抓紧,生怕再失去…
两个人静默而立,许久,谁也没有再开口。
“锦儿。”赵宗奕阔步而回,面色依旧阴沉。“臭小子,可是你惹了公主。”见她神色凝重,他开口斥道。“殿下,没有。”苏伊桐忙扬起明媚,解释道,“今天多亏了苏青雨,真的。”一想到自己的疏忽大意,赵宗奕心中懊恼万分,轻柔抚着她的肩,恳切道,“过在本王,是本王没有保护好锦儿。”见他脸色愈发难堪,苏伊桐秀眉一挑,故作轻松道,“没事没事的,我也是习武之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底子,这要是以前的我打那几个小子,不在话下,现在虽然差点,但保护自己还是绰绰有余的。”她的话,他听不懂,但那拍着胸脯,侃侃而谈的样子,宛若一个神气活现的女侠客,浑身透着浓郁的江湖之气。
他微微一怔,又随即浅笑出声,用满是宠溺的语气说道,“没想到,本王的锦儿还是个武林高手,有机会本王定要向锦儿讨教几招。”他眉宇轻扬,目光如水般温柔,直看得她一阵慌乱,忙垂下头,自责道,“可是…那香囊…丢在了街上…”“没关系。”他紧紧握住她的手,柔语道,“本王这一枚还在,改日,请敏姐姐代劳,绣枚一模一样的还给锦儿。”这一下,她的脸更红了,目光迷乱游走,忽然发现,他左手虎口处染着一抹血红。
“殿下…你受伤了?”
他抬手一看,淡然回道,“无碍。”
“用不用上点药啊,流血会感染的…”她红着脸,小声嘟囔了一句。
“没事,此等小伤,何须上药,锦儿…”说到这,他心念忽的一转,神色旋即痛苦,拧起眉毛轻声言道,“哎呀,不知为何,锦儿一提,这伤…变得疼痛难忍,想来…还需上些药的,只好麻烦锦儿了。”
苏伊桐关切的望着他的脸,又低头仔细的看了看他的伤口,确是一道轻微的划痕。
“殿下,当真如此疼?”她轻声试探。
“当然。”他一本正经的言道。
见她点头答应,他忙牵她向寝殿走去。二人身后,是苏青雨,一脸鄙夷之色。
槭临轩寝殿
此时的寝殿,一片静谧。
而他心中的悸动,狂乱难平。赵宗奕目不转睛的凝视着,眼前的她,近在咫尺,娴静美好,玉手轻轻托着他的手掌,指尖柔点,用蘸着药水的纱布小心翼翼的涂着他的伤口。许是太过专注,她秀眉微蹙,长长的睫毛,轻微的颤,一下一下,撩动着他的心弦。
这一瞬间,他只盼,时光就止在此,只有,他与她。
“殿下!”美梦,来不及细赏,便被彭武一声疾呼,打破了。
“嘿嘿,俺老彭可是扰了殿下与公主?”见二人这般亲密,彭武忍不住咧嘴坏笑道。苏伊桐忙起身,后退了两步,面颊已然烧得滚烫。赵宗奕也懒得理他,沉言问道,“何事。”彭武满脸无奈的坐到他对面,一口气饮了两杯茶水,回道,“哎…老彭心里没底,这才来打扰殿下,那个武胜啊…”
“殿下与彭将军有事谈,我先回去了。”苏伊桐直感自己心乱难平,忙趁此机会向他告别,走出了寝殿。
赵宗奕目送她走远,站起身,没好气的瞟了彭武一眼,“本王已然下令,以军法处置,先打八十军仗,再做审讯。你还来做甚?”“哎呦,还八十军仗,刚打不到二十仗那小子就昏了过去,被老彭我用冷水泼醒了,再打不到十仗,又晕了…我这心里便含糊了,前来跟殿下说一声,这要是再打下去,那小子非得死在府里不可。”说到这,他咂着嘴巴,惜惜叹道,“殿下啊,你没听那小子在街上说了,这可是平王唯一的外甥啊。我一想,那老爷子膝下无儿,就俩闺女,这…这要是把这小子当亲生儿子看,让俺老彭几下子给打死了…这…这事也不好收摊儿,是不是…”
赵宗奕淡淡一笑,用止水般平静的语气,言道,“那又如何?当街欺压百姓,强抢民女,此人目无王法,有辱我北缙王族之誉,如若在本王军仗之下毙命,乃咎由自取。叔父那里,自有本王来应付。”
见他从容不迫,丝毫不肯让步,彭武猛然起身,朗语道,“殿下若能对付那老爷子,那俺老彭就踏实了,那小子说什么,人送外号震宛城的时候,老彭就恨不得活剥了他的皮。”说完,抬腿正要走,就见一个婢女急急赶来,
“殿下,王妃有请。”
“好,你且去回禀,本王随后就到。”
“是。”
待那婢女退去,赵宗奕一摆手,彭武忙凑到近前。他叹了口气,在彭武耳边吟道,“你这个人,关键时刻婆婆妈妈的,此时便给本王添了麻烦吧。”
“这…”彭武不解,“这王妃要见儿子,与我老彭打那武胜有何干系?”
“本王问你,现在是何时辰?”
“嗯…酉时。”
“这个时辰,母妃当在佛堂诵晚经,无大事,又怎会急召本王过去?”赵宗奕看向彭武,眼神异样。
“这…殿下的意思是…那还打不打了。”彭武面有难色,追问道。
赵宗奕轻踱两步,冷冷一笑,话语决绝道,“打!狠狠的打,本王这便去拖延些时间,你若将那狗胆包天的小子打死,也便是个痛快,以绝后患。”说罢,朝着彭武一挑眉,迈开步子,走出了寝殿。
“嘿嘿。”彭武向他的背影一拱手,坏笑两声,也阔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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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王府云粼轩
赵宗奕踏入正堂,果不其然,见一神色凝重的老者,身穿绛紫色盘龙华袍,与王妃同坐,正是自己的叔父,北缙平王赵崇瑜。
“奕儿参见母妃,叔父。”赵宗奕话语恭敬,脚下的步伐却不紧不慢。
赵崇瑜忙站起身,迎上两步,
“奕儿啊,过来坐。”王妃微眯凤目,含笑唤着。赵宗奕朝着平王又一拱手,淡然擦肩,坐到了王妃身旁。
“母妃,怎么今日不在佛堂诵经?宣儿臣来,为了何事?”他故作诧异,明知故问。此话一出,坐在一旁的赵崇瑜,面有尬色,想开口又难言。王妃浅笑,端起茶盏,轻轻递给了赵宗奕,“奕儿,母妃不诵得晚经,乃是为了一桩家事啊。”王妃语气平和,却有意强调了“家事”一词,赵宗奕接过茶盏,微微一笑,“既是家事,那母妃做主也便罢了,何需如此急切的召儿臣来,误了晚经的时辰。”“这…”王妃被他问得一怔,一时竟答不出。
“奕儿哪…”赵崇瑜忙接话道,“那武胜才到宛城不久,不懂得规矩,冲撞了奕儿,叔父特意前来,代他向奕儿赔罪。这…还望奕儿怒气消了之后,能看在他与奕儿也算得上远房亲戚,网开一面。”赵宗奕侧目,望向这位鬓白如雪的老者,此刻正用灼灼期待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不由得一声叹息,思量片刻,才缓缓言道,“叔父容禀,若是如您所言,是与奕儿有所冲突,奕儿绝不会放在心上,更不敢劳叔父大驾前来王府求情。” 见赵崇瑜听得若有所思,他面色旋即严肃,继续道,“看来,叔父还并不知在宛城街上,究竟发生何事?”“这…” 赵崇瑜用一种复杂的神色望着赵宗奕,欲言又止,赵宗奕站起身,轻踱到他身旁,正色道,“武胜率一干奴仆家丁,借到天齐庙上香之机,强抢妙龄少女三名,不顾那些女子家人的苦苦哀求,将人绳捆索绑于马车之上,又策马在街头横冲直闯,鞭打无辜,视子民的性命为草芥,当朝廷律法如虚设,奕儿敢问叔父,此事可是家事?”此话一出,就连王妃也是一惊,忧虑的看向赵崇瑜。
“这…这…” 赵崇瑜脸色大变,眉毛越蹙越紧,
“奕儿啊,这…其中可是有所误会?”见气氛愈发尴尬,王妃温语一声,想打个圆场,不想赵宗奕将面色一沉,“母妃,那三名女子,现就在王府之中,等待与家人团聚,大可宣来一见。” 王妃顿时哑语,“叔父之意,奕儿心中明了。只是,奕儿素来军纪严明,丝毫无犯,朝野上下,万军之中,皆一视同仁。若为叔父将武胜一人特赦,岂不是徇私枉法。”
“奕儿啊,”赵崇瑜缓缓起身,走到他身边,“叔父自知武胜所犯之罪,甚重,叔父对此等行径亦是怒不可遏,这…对圣上,对奕儿,对宛城的百姓,更是羞愧难当。”赵崇瑜神色沮丧,用极为恳切的语气,慢慢语道,“叔父只望奕儿能高抬贵手,留得他一条性命,让叔父带他回府,好生管教。”
赵宗奕望着面前的赵崇瑜,他的目光凝滞,浑浊的老眼里泛着近乎央求的光茫,不免心酸难耐,他微眯双眼,长长的舒了口气。“奕儿哪。”王妃起身,轻走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臂,“母妃何尝不知,此事定会让奕儿为难。只是,这武胜初入宛城,不足两个月,他见识尚浅,又年轻叛逆,才会一时迷失了心智。幸好,在酿成大错之前,被奕儿管教一番,也是好事…既然,女子已然获救,不如给他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见他默然不言,王妃心念一转,意味深长言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奕儿不妨将他看作是佑儿,自然会心生怜悯,小惩大戒也就罢了,奕儿网开一面,放了武胜,相信你叔父回去也定不会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