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外
一个身形微胖的老太监,此时正怀抱拂尘,在晨光下闭目养神。
此人生得肤质白皙,面如敷粉,透着薄薄红润,鹤发如雪,泛着淡淡银光。
眉若弯柳,唇色如珠,一双凤眼,鼻直口正。虽已年过花甲,但这副姣好的容貌配上赭红银缕团绣花锦袍,显得神采奕奕。
一阵清风徐来,银丝伴怀中拂尘轻扬,飘飘然大有神仙之感。
闻得步履声矫健,老太监缓缓抬起了眼皮,面前的挺拔身形几步上前,恭敬语道,
“奕儿见过大总管。”
老太监面色一沉,阴阳怪气的念道,
“殿下到的可是比咱家意料的还早啊。”
赵宗奕眉眼含笑,“败军之将不敢贪睡…烦请…大总管引路。”
“这皇城殿下从小玩耍到大,还需要咱家引路的吗?”
老太监眼波一挑,翘起兰花指指向身后,嗔道,
“难道殿下忘了?七岁那年,非要在这宫楼之上放纸鸢,说什么登得高飞得远。结果纸鸢缠上飞榭,要去够。咱家怎么舍得,只得撞着虎胆登高,闪了腰。”
“是,大总管教训得是,奕儿年少莽撞,令您伤神。”
“哼…”老太监拂尘一扫,“随咱家来吧。”
林禄海,大内总管,掌管皇城内务。
追随缙帝赵崇琰四十余载,处事圆滑,外柔内刚,深得缙帝信任,亦臣亦友。
赵宗奕年幼丧父,赵崇琰将他视为己出,选四方明儒才俊,教导其读书练字,并命林禄海近身伴读照料。
这林禄海对赵宗奕悉心之程度,可谓是无微不至,溺爱万分。
但凡赵宗奕顽皮闯了祸出来,定是林禄海代为受过,从不舍得他受半点委屈。
而随着赵宗奕慢慢长大,对大总管林禄海更是奉若长辈,尊敬有加。
身姿摇曳,林禄海边走边用异样的语气碎念着,
“昨日这上元佳节,咱家听闻殿下在宛城之中闹出了好大的排场,和那南舍进献的什么公主放水灯?引得全城轰动,哼,如此兴致,真是羡煞旁人哪。”
瞟见赵宗奕刚毅的面颊罩上尬色,林禄海骤然停下脚步,朝着追随在后的几个小太监扫了一眼,
目光,如刃。
小太监们吓得面如死灰,忙退出一丈外,再不敢近身。
“不是咱家有心嘲讽殿下,”林禄海面色阴郁,“昨日午后,侯爷便进宫来与圣上吃酒,闲谈话语间尽是对殿下的不满。咱家煞费口舌,才劝得圣上宽心,殿下倒好,偏偏往这风口浪尖上撞,让朝臣们怎么看啊?你啊你,从小到大,一点也不让咱家省心。咱家自小是怎么与殿下讲的?”
林禄海似真动了气,胀红着脸,用锐而不破的高嗓念道,
“君子要怎么样?要惠而不费,劳而不怨…”
“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奕儿铭记于心,怎敢忘怀。”赵宗奕忙微微俯身,急语附和。
“你啊,少来得贫嘴,记得咱家的话,还为一个女子如此高调。天下美人又何止那公主一人,你啊你,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圣上大清早急宣殿下,定是昨夜胸中烦闷,睡不安稳。一会进去之后,殿下还是要看咱家的眼色行事,万万不要多言,免得这一多嘴,惹得雷霆之火…”
“是是,奕儿知道。”赵宗奕唇角噙笑,低顺着眉目。
这满面愁容的老者言语虽细碎叨唠,但关切忧虑之心,确如三月暖阳。
晨光铺一地金辉,
两个身影,径直向侧殿走去。
一个微胖,腰自然而然地弯着。
一个英挺,有意缩着步伐,不紧不慢而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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郊野明月潭边
一缕晨光破晓,
微暖的阳光,碎碎点点落满柴文训惨白的面颊,他悠悠转醒,耳畔,是潺潺流水,百鸟清歌。
他又再次闯了出来,就在地狱的门将要关闭的瞬间。
他,果然没那么容易死。
感官逐渐恢复,直感周围都是水,彻骨的冰冷。
幸好,这潭水幽寒,才可助他保住了性命。
柴文训吃力的撑开眼皮,金灿灿的水光有些刺目,模糊间,有团白影摇曳近前。待视线终于清晰,竟是,一盏莲花灯搁浅在自己掌前。
其上,墨迹斑斑,一寸黑白相间。
他记得那盘棋…
和岘庄
“这是属下让的最后一子,子落便无悔,公主可要想清楚。”他剑眉轻挑。
她忙将手上的白子收回,拧着眉毛全神贯注看了好一阵子,随即绽出谄媚的甜笑,如沁着朝露的太阳花,
“师父,提示一下吧,到底该放在哪好?”他点点她面前的黑子,目光里透着无奈。
她恍然大悟,满目晶亮,“高手就是高手,幸亏啊,谢谢师傅。”
子才按稳,黑子便不偏不倚的飞落在黑白漩涡的一处空位。原本慵懒无序,寻不到章法的黑子,霎时间张牙舞爪,呈现危机四伏之势。
“啊…”她急得跳了起来,“这…这…不算不算,师父,我刚才放错了,从来!”
“子落便要无悔。”他浮出一抹得意的笑。
“哼,流了那么多血,智商都不会受影响的吗,你是电脑吗!不玩了不玩了,和局!”她气得直跺脚,唤来沉花将棋盘原方不动的捧了去。
“公主,您都输了?”
“你这丫头,怎么说话呢,谁输了。”
“那…赢了?”
“嗯…第一局我没赢,第二局他没输,这第三局嘛,没下完,合局,合局!!”
她的笑,如晨辉中一朵沁着露珠的太阳花。每每见到,时间,便好似在那一刻戛然而止,他舍不得眨眼,亦不敢,再多看。
莲花灯,相思。
她,还念着他。
将那花灯轻轻托起,柴文训错愕着看上许久,沾染着血丝的薄唇,缓缓浮上惊喜交集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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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殿
高大的金色殿门紧闭,正有两个小太监守着。
一见赵宗奕和林禄海来了,赶忙走下高阶,跪拜道,
“圣上…圣上有旨,殿下须在此反省,待…待到日照高檐…才…才可入殿…”
林禄海幽叹,“瞧瞧,生气了,哎,你说说你啊。”
“好,那奕儿便等来——”
说罢,赵宗奕撩起华袍跪于玉阶之下。
林禄海忙命人急匆匆取来了蒲团,
“圣上只让你反省,又没说要跪着,快,给咱家垫上。你啊,放得什么水灯?你有愿可许吗?将来天下都是你的,哎…让咱家说你什么好,在这等着,咱家进去瞅瞅。”
林禄海神色愁苦,转身将门推开三分,缓步走了进去。
赵宗奕抬起头,好像想起了什么,呆呆凝注着头顶那方天空,怅然失神。
一日前上元节佛堂
“母妃,奕儿知此决定重若丘山,关系到北缙江山乃至天下。奕儿…确是心意已决,母妃常常教导孩儿,要心地光明、襟怀坦白。奕儿向母妃保证,就算奕儿没能得登大宝,此生,亦会为我赵家鞠躬尽瘁,助新君开疆辟土一统天下。”
香烟袅袅,
他垂眸,三叩首。
起身,目光脉脉。
“母妃,繁华三千,奕儿只要锦儿一人。母妃也说过,孩儿对儿女之情向来愚钝。她不爱珠光宝翠,不恋荣华尊位,奕儿竟觉得,再没什么可以给她。唯有,一心一意。还请…母妃…体谅…”
金缕河岸
“锦儿在看什么?”
“没…没什么…殿下也要放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