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淅沥,散珠似的在青灰色瓦片上跳动,整座皇宫拢在朦胧的雾气下。
群臣自养心殿三三两两而出,谢锦衣目不斜视地往宫门口走去。大臣们或是窃窃私语,或是同擦身而过的同僚打声招呼。雨声、人声混杂,却在拐过走廊时,周围的人霎时噤声。
雨声瓢泼,砸在屋檐缝隙里“噼啪”作响,却压不住来人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声一声像踩在众人的心头。
直到拐角处探出一片深紫色的衣摆,不少大臣都低下了头,噤若寒蝉。
谢锦衣脚步未停,继续往前走,很快就越过了前面的那群大臣。
而拐角处的人也完全走了过来。
那人仿若二十五六,描金乌纱帽下是一双斜挑的凤眼,微微眯起,无波无澜。身姿颀长,姿容似雪,肤色是病态的苍白。
明明是六月的天,他肩头却披着一件薄薄的大氅,像是畏寒。
宽大的浅紫色蟒袍掠过回廊旁探出的海棠花,而他嫣红的眼尾比那簇海棠更为妖冶。
他的目光所落之处,大臣们皆是避让,甚至连呼吸都刻意压低了些,怕惊扰到他。
几个小太监弓着身子跟在他后面,手里还捧着蒙了绢布的托盘。
那人在将要与谢锦衣擦身而过的时候掀开眼皮。
“谢将军。”
含笑的声音淡淡响起,似斜风细雨,潮湿而冰冷的温柔。
谢锦衣的步子顿住,不冷不淡地瞥去一眼:“祁掌印。”
祁容——现任的司礼监掌印。
祁容微微颔首应下,搭在身侧的手抬至腰间的玉带:“听闻谢将军前几日受了伤,可有大碍?”
他的声音略细却不阴柔,压低了几分便透着沙哑。
明明是关切的话语,从他的口中说出却像一把剔骨刀,缓缓磨过听者的耳骨。
谢锦衣看着他:“有劳祁掌印挂心,区区小伤,不足挂齿。”
祁容敛眉低笑:“如此甚好,谢将军可是陛下的肱骨重臣,万万损伤不得。”
谢锦衣不置可否,祁容又道:“不知刺客可抓着了?”
“侥幸逃脱了。”雨声渐重,谢锦衣略歪了身子,像在同他说笑,“我想没准儿祁掌印能知道他的下落。”
雨珠子“啪嗒”拍下,他的声音却分外清晰,眉眼微挑,似笑非笑地看向面前的祁容。
一时间,原本沉寂的回廊更是静得连呼吸声都压了下去。
祁容身后的小太监皱眉,路过的大臣都在心里暗暗一惊。
还从来没有人敢当着祁容的面儿这样说话,这位司礼监掌印可不是什么笑弥勒,而是实打实的吃人鬼。
朝野上下哪个敢招惹他?
旁人都偷偷看向祁容,后者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轻笑了一声。
“若是如此倒也好了,天子脚下刺杀朝廷命官,此人气焰着实嚣张。若是不能将他绳之于法,怕是连陛下的颜面也要折损了。”
“谁说不是呢。”谢锦衣的目光越过他放到回廊外,雨水模糊了他话里的意味。
“傅使节不日也要回京了,此次与北戎一战,不仅离不开谢将军的谋略,也多亏了傅使节在北戎谈判转圜。都说越国有三杰,傅使节和谢将军就占了这文武之位。”
祁容唇畔的笑意加深,一瞬不瞬地看着谢锦衣:“听说谢将军和傅使节之间还颇有些渊源。”他弯了弯眉眼,“此次傅使节回京,想来谢将军是欣喜万分吧。”
他的面上带笑,语气却是十足的耐人寻味。
毕竟谁上京城里谁不知道傅云初,谢锦衣和那元家二姑娘之间扯不清的关系呢。
谢锦衣仍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都是为陛下做事,谈不上熟不熟稔,倒是祁掌印该去伺候陛下了吧。”
一句“伺候”像是在提点祁容——他只是一个奴才。
若是换了旁人早就冷下了脸,偏生祁容不痛不痒,眉眼之间的笑意与从容半分未减。
“谢将军所言极是。”
话已说尽,谢锦衣继续往宫门外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拐角的尽头。
那些个大臣也默声离去。
祁容站在回廊下,饶有趣味地看着谢锦衣离去的方向。
这人的骨头倒是比旁人都硬,不过越硬打碎的时候才越有意思。
庭外槐树翠绿的叶子被雨水打压,雨珠子顺着叶尖滚落,打湿了他清隽的面容。
身后的小太监过了一会儿才发觉他肩头被雨水打湿,顿时脸色微白,战战兢兢地道了一声:“掌印恕罪。”立马要上去为他擦拭。
祁容自顾伸手用帕子拭去脸上的水珠,眼里没有半点怜悯,转身而去。
“没用的眼珠子,挖了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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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锦衣回谢府的时候,雨仍在下,他径直去了后院,垂落的紫色官袍被雨水打湿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