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智光秀从未想过织田信孝会与羽柴秀吉通信。
他在将信孝送去神户家、随后又让他回归织田家的时候, 就已经做出了相应的觉悟。这一觉悟对他那些已经变成“织田”的儿女来说是残酷的, 对他本人也是一种折磨。但同时, 出于明智光秀“真正的织田信长”的身份,他的儿女回归织田家恰是某种意义上的合情合理, 在出逃美浓后就一直奔波忙碌的明智光秀并没有多少和子女相处的时间、将他们带到织田家编造的谎言也难以抓到漏洞,而三郎也同样是忙于战事——可以说,只要过去一段时间,他的子女将三郎的形象与他的形象混在一起, 是必然的事。
在这种好似十全十美的事情里,会感到愧疚不安、备受折磨的,唯有明智光秀一个人。
他在必要的时刻总是显得十分冷酷,即使清楚地知道有多少生命会因为自己流逝, 也一如既往地朝着三郎提出那些建议。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温情的时候——如果真的是冷酷到底,他也就不会在年少时承受不住压力一走了之,也不会在颠沛流离多年后回到织田家,成为三郎的家臣了。
只是他的大部分温情,以及绝大部分的忠心,都献给了三郎——这是出于对方担负起他的人生的愧疚,也是有被三郎的人格魅力折服、为“争霸天下”这一理想震慑的原因。他几乎已经早早打定主意要为三郎牺牲了——连他本人都以这种想法为前提,子女们作何想法, 对于战国时代土生土长的明智光秀而言并不重要。
那难能可贵的、因为送走了儿女而怀揣于心的愧疚不安, 也并非是对儿女们的不舍, 而是对于日后要将他们的人生控制在不会影响到织田信忠的程度上而诞生的、操纵了他人的沉痛。
他并不是适合在政局中沉浮的人, 却又是最适合在政局中沉浮的人。由三郎接手后的织田家已经不是庸才能生存的地方, 比起各个织田家老、美浓重臣,根基薄弱的明智光秀只能竭力去展现自己的才智,如果他为的是功成名就还好,至少他的奋斗每一步得到的切实回报都能让他感觉到安心,偏偏他对于这些并无所求,渴望见到的只有三郎最终获得天下的一幕。
对于窥见了历史的人而言,这并不是什么可望而不可即的目标。但对于身处其中的明智光秀来说,就如同身处海中迷雾漫天,连暂时栖身的小岛都难以看见,何况是横跨海洋到达陆地。他越是想为三郎达成所愿,要考虑到的就越多,也越发认识到要成功可称希望渺茫。尤其是近几年各地都和织田家作对,后果固然是织田家成功破局、反将一军,但其中过程少不了连番的揣测与布局。
这种辨不清真实方向、每走一步都让人提心吊胆的紧张感在明智光秀成为织田家家臣后就持续压在他的身上,如果说战事还有其他家臣可以分担,刀剑付丧神的存在就是实打实的需要他一个人来操心。原本就不见得能与子女(而且还是庶子女)多相处的明智光秀,在这时候更不可能与子女有多少交流了——这也是对于三郎荒唐的要求,明智光秀最终不仅同意还以谎言欺骗孩子们说“三郎才是他们生父”的原因。
结果却是织田信孝仍然产生了怀疑吗?
明智光秀不觉得织田信孝要找支持者会找上羽柴秀吉。先不说三郎身体康健,织田家的家督位置还没有到能让这些孩子争夺起来的地步,光是岐阜城就有不少比羽柴秀吉出身更高、权力也比之不差什么的家臣了。会让信孝选择与羽柴秀吉通信的,只可能是竹中半兵卫之前说的“刺探明智先生的身份”——委婉地借助羽柴秀吉的手而获得与竹中半兵卫的联系,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并不会觉得有什么异样,以竹中半兵卫目前的权力地位,也难以收获他人关注,偏偏竹中半兵卫又是明智光秀难得摆在明面上过的好友。
这样的手段,对于织田信孝的年纪来说已经能算是心思缜密了。
如果说羽柴秀吉并不值得现在的织田信孝特地去交往的话,明智光秀也一样理应没有能让信孝怀疑的地方才对啊!
“为什么……信孝会向竹中先生刺探我?”
不知不觉,明智光秀已经喃喃出声。
“为了确定自己的身世。”竹中半兵卫回答道,“明智先生觉得我是为什么能从怀疑您的真实身份……到直接确定呢?”
大概是明智光秀之前果决的拔刀还是让他印象深刻,竹中半兵卫又补充道:“不过,这种荒诞的事或许只有我一个人会如此猜测。至少身在其中的信孝殿下完全没能想到这方面。”
竹中半兵卫的话多少让明智光秀松了口气,但紧随而来的复杂心情仍然让他难以放松。
迄今为止,明智光秀能回忆起来有关织田信孝的,只有在对方年幼时难得教他写字的事和将人送往神户家的事。前者是因为经济的窘迫,最终也没能持续多久,在他出仕朝仓后就换成了雇佣他人进行教习;后者是出于政治的目的,因为那时他已经投向了三郎,送信孝出行也只送出了家门,并且刻意避开了来接人的织田家武士。
这样短暂的相处时间连认清一个人的性格都困难,为什么现在织田信孝还能将生父与名义上的父亲区分出来,对自己的父亲是谁产生疑虑?甚至直接锁定了明智光秀作为怀疑对象!
难道说,父子亲缘真的如此难以斩断?
不……这应该是不可能的。
“以竹中先生的才智,应该能轻易看出来的吧。”
在面巾的遮挡下,明智光秀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难以看见,露出来的一双眼睛也是晦暗不明,实在让人难以判断他到底是怎样的情绪。只能听到他说话的口吻仍旧是淡淡的,只在细听的时候才能察觉里面微弱的一点挣扎。
“信孝对自己的……究竟作何怀疑?”
眼下毕竟是在军中,即使其他家臣刚走、在四周巡视的足轻不会轻易凑近,明智光秀也警惕地隐去了“身世”二字,不留下任何一点能被人抓住的把柄——这存粹是因为刀剑男士的神出鬼没、又意识到刀剑们并不如想象中忠心不二后被逼出来的技能。
因为这件事事关重大,从一开始就也小心地将关键信息模糊过去、避免直接说出真相的竹中半兵卫轻易地就理解了明智光秀的意思,回答道:“仅仅是怀疑,从字里行间看,似乎在打探织田家有无与主公年岁相近、又不知所踪或身死的兄弟。”
这些只有两个聪明人才能理解其意的对话听得原本就不擅长绕弯子的三郎一头雾水,原本应该也作为当事人之一的他干脆就直接盘腿坐在地上,等着这两个人讲完后得出一个具体的结论。明智光秀在听到竹中半兵卫的回答后再度眉头紧锁,眼底却比之前多出了不少光彩。
“那还有挽回的可能。”他最终如此断定。
在明智光秀持之以恒的面巾裹脸下,几乎没有什么人会注意到他的长相,从1568年至今,也只出了一个竹中半兵卫点明他与三郎的眉眼相似——但仅仅是眉眼相似的话,也证明不了什么。只要明智光秀不在人前露脸,即使有人怀疑他和三郎相貌相似,也只能是怀疑。
原本明智光秀就做好了一生隐藏面貌的准备,现在出了织田信孝的意外,也只是提醒了他日后要更加注意掩盖长相。
织田信孝并没有竹中半兵卫那样程度的敏锐,依照竹中的说法,大概是误以为自己可能是织田信长的兄弟之子……那么最有可能被织田信孝误认的,应该就是他当初的同胞兄弟织田信行了吧?
浑然不知之前还有过一个堀秀政试图暗中确认自己的身份、并且已经否决了这一可能,明智光秀蹙眉想了好一会,才终于从脑海里挖出几十年前织田信行的模样。
脸有些瘦长,记忆中似乎也是五官端正的美男子,但更像母亲土田御前……总之和明智光秀并不像就是了。比起信行来,三郎倒是更像他同父同母的兄弟。
如果以织田信行作为借口——不,以已死之人作为借口固然可操作性很大,但是织田家并非没有熟悉信行的老臣。信孝身份变更为信行之子后,对家督一位的顺位继承名次便要向后,但同样的,信孝的兄弟姐妹随之被做出更改。不同于他这个并没有相处过多久的生父,他的这些儿女彼此要熟悉得多,现在还不知道到底是信孝有所怀疑,还是除了信孝还有人有所怀疑只是只有信孝做出了行动,在这个时候对信孝的身世做文章,不管是遮掩还是不遮掩,都会显得异常。
还有羽柴秀吉……那个男人,也不知道到底从信孝口中得知了多少东西。
想到自己一直以来隐隐忌惮的人,明智光秀倒不觉得织田信孝与羽柴秀吉一直保持联系是件奇怪的事情了。由于空间距离的限制,他并不能一直受到来自近江的消息——羽柴秀吉也完全不像商人家出身,将自己的部队打造得犹如铁桶一般,大多数关于羽柴秀吉的消息,明智光秀都是通过竹中半兵卫在信中的只言片语里获知的,但也正因为他一直未曾放下对羽柴秀吉的那些关注,他才比其他人更加明白,那个男人忠厚的面貌下到底是怎样一颗圆滑世故的心。
只要羽柴秀吉刻意想要交好,以织田信孝现在的年纪完全不可能抵抗得了那家伙的手段。
但是羽柴秀吉……又有什么理由接受还未在织田家立稳脚跟、今年才参与战事的信孝的示好!
“那么,信孝向羽柴先生和竹中先生来信的时间,是今年吗?”抛却了直接误导织田信孝的可能性,将目光瞄准了信孝追寻身世的原因,明智光秀很快就豁然开朗,对着竹中半兵卫问出了有关信孝的最后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