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味。
藤花香。
入口的刀剑是与普通刀剑别无二致的冰冷, 让原本就对吞刀一事颇为挣扎的压切长谷部忍不住在真正咬下去的时候还犹豫了一瞬。但当牙齿真正接触到刀面时, 才感觉到咬中的不是坚硬的金属, 而是柔软的、胶冻一样的东西。
那口感有点像受了伤之后食用的锻刀材料——无论是玉刚还是砥石都成了能轻松咬开的块状物,木炭也脆如焦香的炸物。但这一次咬下的刀剑比起他们来要更加软, 几乎给人入口即化的感觉,并没有液体渗出,却有甘甜中带着苦涩的味道被平摊到每一个味蕾上,正是如骨喰藤四郎所形容的“茶味”。
明明这一振“压切长谷部”, 又或者前方放着的数振刀剑都是没有气味的,视觉能给予人产生的错觉也只有“冷”这一种感觉,但压切长谷部却有种嗅到了藤花香的错觉——那清淡的香味从被他牙齿刺入的地方渗透出来,伴着茶味刺激着他的感官, 一同组成唯有他能品味到的珍馐美馔。
来不及多感受一下这种奇妙的感觉,压在那徒具刀形的媒介上的唇齿已经合拢,干脆利落地将依旧有着森森冷光的打刀咬下一截。
与口感上的柔软截然相反,同为“压切长谷部”的打刀发出了清脆的、刀刃折断的铮鸣。这样的响声太过真实,以至于一期一振也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被咬断的刀刃断面也是十分真实的、刀剑断裂的样子,因为刀剑本身的锋利和轻薄,断面乍看上去十分光滑,茬口也散着森森冷光。只有因为恰好处于白日而目力没有受到限制、远超常人的一期一振才能看清断口上细微的凹凸不平。它确实是柔软的, 也确实是坚硬的, 那脆弱得在压切长谷部口中一咬就碎的铁物没有如正常的食物一样被印下齿痕, 而是呈现出被强行折断后才具有的状态。
一期一振看着压切长谷部的闭拢的嘴, 突然对这位近侍的好牙口感到心惊。
从压切长谷部的角度, 感受到的就是和一期一振所见完全相反的东西了。他作为品尝者,本着破罐破摔的心态,反而没有如一期一振那样仔细地去看刀剑的断口,只觉得咬碎这个特殊的“食材”后,那股藤花的气息也越发明显。碎在口中的刀尖自然地化开了,将味道忠实地传达到压切的嘴里——不是战国时期将茶叶与盐等等物体混合在一起煮出来的茶的味道,而是单纯咀嚼茶叶才品味到的茶叶真味。这味道就如花朵渐放般地在舌尖上绽放出来,比起刚刚单纯咬下去的时候,又多出了细微却分明的层次感。
苦味压过了一切,短暂的几秒后才有丝丝的甘开始蔓延,这样真实的味道本应让人联想到茶叶的清香,萦绕在鼻尖的却不知为何还是藤花的气息。只是几个呼吸间,甘味就放到了最大,连同苦味一起将茶的味道托到了极致,藤花的香也浓郁得仿佛就放置在鼻端——但紧接着,这一切就如泡沫般迅速消散。
藤花的气味像是被风吹散了一样消失无踪,融化在口腔的铁水也渗入了他的体内似的,明明没有吞咽过,它却没留下半点痕迹,甚至连压切长谷部真实存在的口渴也未能得到缓解。但当近侍刀缓了一秒后,又隐约察觉胃里有了真实的、吃过东西才具有的沉重感,并有细微的灵力从胃部朝着身体各处扩散。
那股灵力实在微弱,却也让他有种精神一振、身心畅快的感觉。这就像是溪流流过干涸的土地,哪怕现在只是涓涓细流,也能料想到当流水涨满河道(把刀全吃了)、滋润泥土后,会有怎样一种大地回春、生机勃勃的气象。
……压切长谷部沉默地举着这一振“压切长谷部”,由衷地觉得,吃刀什么的实在是太可怕了。
虽然如果这一振“压切长谷部”真的和他的本体一样的话,恐怕在吃下去之前压切长谷部的嘴就会先被刀锋割开,但那种程度的警惕与恐怖也还是能被想象到的程度。刚刚他勉强吃了一口刀,结果却是伴随的刀碎的声效,以及短暂充斥在口腔里的味道……这说明刀是真的可以吃的啊!吃起来还真的是和正常食材差不多啊!
好可怕啊!
即使手中拿着的只是徒有刀形的媒介物、因为已经有了压切长谷部存在而变得毫无用处的废弃之物,也改变不了这是一振“压切长谷部”的事实——如无他的话也能唤出付丧神的那种!
要将这一振“压切长谷部”真正的和食材等同起来,不就是将压切长谷部本人也和食材等同起来吗!光是想想看就让他毛骨悚然了!
这真的是自相残杀!标标准准的自相残杀!
“怎么样?鹤丸有说味道超棒的喔——不过说的时候样子很奇怪,真的好吃吗?”几乎将杂煮里的料全部吃光,三郎这才看到压切长谷部此刻忽青忽白的脸色,神情散漫地问道。
“还……好。”
对于审神者真诚的提问,压切长谷部只能勉强这么说道。
“诶。那就多吃点吧。”三郎自然而然地说道,“我也想尝一下——不过完全咬不动,稍微有点可惜。正好小光在这里,小光要试一试吗?”
压切长谷部完全不想知道三郎到底是在何时何地出于什么心态才会去“咬”这些刀剑的,恰好明智光秀也是这么想的。
此时完全露出脸的男人和三郎一样看不出已经快要人到中年,因为性格的不一致,导致那张一样的脸看上去也显得神情肃穆端庄,因为三郎随意的发问而渐露的为难也带着沉静的色彩:“不。我恐怕也没有能咬断刀的力量。”
“也是喔。”三郎没有再关注于刀的味道,这让在场的人与付丧神都松了口气。只见大大咧咧地将面巾解下来的男人稀哩呼噜地将剩下的汤汁也吃得一干二净,满足了口腹之欲后,他的眉眼也舒展开来,流露出轻松的神态。
他对着压切长谷部催促道:“那长谷部快点吃完,我们一起去看刀。”
压切长谷部静默地看着手中被咬去了刀尖的“压切长谷部”,什么也不想说。他的视线从“压切长谷部”上滑到一大包的刀剑上,最终下定了决心,从里面同样摸出一振“一期一振”递向了一期一振,诚挚地邀请道:“一期先生也一起吃吧。”
一期一振:“不,这个就不用了。”
压切长谷部:“不,一期先生也和我一样什么都没吃就来觐见主公了。不用顾忌我,请用。”
正所谓早吃晚吃,最终还是要吃。既然啃刀已经势在必行,那么至少这一刻……同样前来面见三郎,两位刀剑付丧神一个也别想逃过去!
“是喔!一期也在!”三郎被骤然点醒,摸着头歉意地——从他仍然放松的眉眼实在让外人看不出多少抱歉的意思——对一期一振说道,“因为不太熟所以刚刚就忘掉你了。一期也一起吃嘛!”
一期一振:“……”
水色短发的太刀只能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内心沉重地接过了那一振“一期一振”。
最终两名刀剑付丧神是如何克服心里障碍、将刀剑生啃下肚的暂且不说,总之,等到几他们吃完后,仍然穿着明智光秀衣服的三郎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只留了一条小缝的门,目标准确地向着厨房的方向前进。
他面巾上的结比起明智光秀以往细致妥帖扎就的要显得十分草率,被风一吹就摇摇晃晃的,给人颇为不稳的视觉错觉,连累刚刚被迫吞刀而脸色铁青的两名刀剑付丧神也提心吊胆。但三郎本人完全不在乎这种丑丑的结有什么影响,确认了并不会真的松开,他也就真的不再理会面上的面巾,大步流星地向前走。
森兰丸听见了门拉开的声音,立刻抬起了头,双颊因为天气的寒冷而呈现微微的红,一双眼睛晶亮有神:“明智先生——还有殿下!有什么事要吩咐小人的吗?”
“已经没有了。我们要去看刀,兰丸也差不多换班了吧?”
“……不,暂时已经不需要你去做什么了。我与明智先生还有事,如果有人来访就让他们稍等片刻。此外,麻烦你将空碗收拾掉,并且转告厨房的人,下次的杂煮味道可以再重一点。”
完全来不及拦下三郎,明智光秀在短暂的楞了几秒后,只能跟着三郎的步伐一同向(锻刀的)厨房前进——他确实会在某些特定时间里与三郎再度交换身份,但在取回“织田信长”的身份的期间,他鲜少会有与三郎一同出现在别人面前的时候,因此即使他本身并没有多少心虚,却仍然暗暗提高了警惕。
在三郎出声的时候,他就不由得为那话里的轻佻随意而无奈地摇了摇头,只是表情不见多少为难。就在三郎说完的下一秒,他便紧接着三郎的话对着兰丸条理清晰地吩咐道,将原本对“明智光秀”奇怪的言行而颇为不解的森兰丸的注意力转移到了更紧要的方面。
森兰丸之前作为小姓,因为年纪实在有效,又有两个弟弟一起在工作,之前去做的都是传达口信、打扫卫生一类的小事。突然被明智光秀委以已经算是近侍工作范围的事——这对他来说说是重任也不为过,当即激动地应了“是”。明智光秀只朝他摆了摆手,就快步向前追上三郎,两个人并排着向前。
在背对着人的时候,他们背影上的一致就变得明显了起来。只是成年男子的步子大,不一会儿就拐过了拐角,并没有留给森兰丸更多的观察时间。对让自己成为小姓织田信长怀有几近盲目的信赖的森兰丸也一时之间没有猜到那个举止端庄的“织田信长”还有身份异常的可能,兴高采烈地依照明智光秀的吩咐去收拾掉装了杂煮的碗。
冬日寒冷,即使是侍女也更愿意在室内等候传唤,护卫也不敢擅自惊扰到“织田信长”,一行人就也算是安安稳稳地走到了已经失去了厨房的基本功能、只为锻造刀剑而存在的屋子面前。
他们的时间赶得刚刚好,双眼无神的刀匠已经完成了最后的磨刀工序。那个只有两头身的小人偶黑豆大的眼睛里又恢复了神采,满脸懵懂地用看上去肉乎乎的的指头戳着新锻造出来的刀剑的刀面。察觉到审神者的到来,他立刻收回手,活似一个做错事后努力遮掩的小孩子,小步小步地蹭过去,将新锻的刀剑递给三郎。
阴暗的厨房并不能清晰地看出刀剑的特别之处,但就算是这这样光线稀少的地方,它流畅的刀身也具有一种别致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