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赫连缙大婚后第一次在宫里过年,少不得要把晋王妃许菡也给带上,依着赫连缙对许菡的宠,想也不可能让她独自一人坐马车,两人穿得厚实,车窗毡帘紧闭,遮挡了外面的光线,好在灯罩里放了颗夜明珠,照得昏暗的车厢亮如白昼。
也正因为看不到外面,赫连缙才没发现苏晏打马站在街角,晋王府的车驾恰恰与他擦身而过,由于背着身,晋王府的车夫并没看清楚那人是苏晏,便没告知赫连缙。
等车驾走远,苏晏才勒紧缰绳慢慢走出来,俊颜上一片冷霜。
他之所以避开,是因为在宫宴结束前,他都不能再见赫连缙,私下找过骆皇后这件事,他也没打算让赫连缙知道。
宫宴设在玉芙殿,赫连缙夫妻过来以后,许菡很快就被魏王妃唤去暖阁里说话,料准魏王妃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对菡儿如何,赫连缙便没亲自跟着,也不方便亲自跟上去,只是吩咐了丫鬟们警醒着些,莫让王妃吃了半点亏。
四下扫了一眼,没见到苏晏,赫连缙皱皱眉,打算沿路去找,不曾想碰到了刚入宫的赫连钰,对方一贯的温润模样,俊逸的脸庞上挂着浅浅的笑,“二哥这么早就到了?”
赫连缙淡淡“嗯”了一声,并不打算与这个人过多攀谈,找苏晏要紧。
“哎,二哥忙着做什么去?”赫连钰横臂一拦,面上笑意更深,“咱们哥俩可是好久都没聚在一起说说话了呢,怎么,二哥不愿意给我这个面子?”
赫连缙脸色微沉,讽笑一声,“我还以为,三弟这时候该是因为府上宝贝被烧毁而伤心欲绝,不曾想你过得这般滋润,看来那场大火,对你并没什么损失呢!”
赫连钰眼底迸射出恨意,谁说没损失,他那么多来不及整理的情报,全部烧成了灰烬,就算事后得了父皇不少赏赐,于他而言也挽回不了半分,如今……如今不过是苦中作乐罢了。
勾勾唇,赫连钰面上跟没事儿的人一般,“正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在火海中捡回一条命,还得了个美人未婚妻,换了二哥你,也会无憾的吧?”
“是么?”赫连缙挑眉,“都说最难消受美人恩,三弟与那美人有婚约不假,不过,你能否受得了陆家的恩,就得看你有几分本事了。”陆修远可不是吃素的,能甘愿让这么大个家族被赫连钰捏在手中任意摆布?除非他脑子进水了。
赫连钰眼底充斥着浓郁的杀意,若非场合不对时机不到,他很想将双手化为利剑狠狠扎进赫连缙的胸膛。
以前一直以为自己的死对头是魏王赫连洵,后来才明白,有人伪装多年,等的就是坐收渔翁之利,好在他觉醒得早,提前发现了赫连缙纨绔外表下的勃勃野心,眼下的口舌之争,就让赫连缙小赢一局好了,一会儿的宫宴才是重头戏。
没了骆家,没了骆皇后,看你以后能有什么资本嚣张!
“抱歉,本王事忙,恕不奉陪。”赫连缙狠狠撞着赫连钰的肩膀走过去,唇边浮现的快意很快消散,赫连钰买通了骆舒旭又如何,他这边可站着多少人求而不得的谋士苏晏呢,得谋士如此,胜添百万雄兵,一个小小的骆舒旭而已,还不足为惧。
这时候的赫连缙并不知道骆舒旭与赫连钰合谋给骆家捏造了一份足以抄家灭族的伪证,原本有机会知道的,只是苏晏让人从中阻拦了消息。
担心赫连缙会受到家族的影响,这次的行动,苏晏全盘都是一个人计划甚至是打算一个人执行的。
赫连缙找了半天也不曾见到苏晏,心中略烦闷,抓过一个小宫女来问,“可曾见到宣国公?”
宫女摇头,“回殿下,宣国公还没来呢!”
赫连缙频频皱眉,宫宴马上就要开始了,苏晏这时候还不露面,莫非发生了什么事?
只可惜所有的护卫都被拦在了宫门外进不来,否则这时候该让人去宣国公府一探究竟。
——
未央宫。
骆皇后坐在镜台前,大宫女已经给她上了正装,颜色鲜红明丽的凤尾宫装衬得她肌肤越发的白。
“娘娘,宫宴时辰就快到了。”秋嬷嬷第三次来提醒。
骆皇后依旧坐着不动,手心里攥紧了苏晏给的锦囊,尖锐的指甲掐得皮肉生痛,她浑然未觉,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铜镜内的人,脸色越来越白,周身更是一阵阵地泛冷。
“皇上驾到——”外面传来张公公撕着嗓子的唱礼声。
骆皇后急急忙忙将锦囊收入袖袋,拢了拢头发,重拾情绪,提着裙摆转过身,缓步走到门边盈盈一拜,“妾身见过皇上。”
永隆帝的目光落在她伏跪的娇躯上,执政二十余载,后宫女人不计其数,环肥燕瘦,或清纯,或妖冶,或端庄,但都没有一人能让他时时记挂,心心惦念,更没有一人能将如此颜色的宫装穿出让人看一眼就几十年都忘不了的震撼效果。
“未央宫没外人,岚儿不必如此多礼。”
永隆帝倾身,亲自将她扶起来。
骆皇后低垂着眉眼,“妾身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就摆驾玉芙殿吗?”
“不急。”永隆帝摆摆手,“时辰尚早,朕想在岚儿这里坐会。”
话完,屏退左右,又招手让骆皇后上前,轻轻将她拥入怀,呼吸间只闻她身上浅淡的幽香。
永隆帝很眷恋这种味道,不由自主地用脑袋蹭了蹭她的头发。
骆皇后失笑,“皇上把妾身的头发弄乱了呢,一会儿妾身还如何去宫宴?”
“弄乱了,朕再给你梳便是,又不是没梳过。”手臂收紧,很想就这么一直抱着她不放开。
说来也怪,分明朝夕相处,分明常常宿在未央宫,可今日的心情却与往日不同,尤其是见到素来喜淡雅的她难得盛装打扮一回,那种把她藏匿起来不让外人窥视的占有欲便越发的明显。
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可见赫连缙骨子里的霸道是遗传他老子的。
揉揉额头,永隆帝暗自失笑,果然是年纪越大想法越多了吗?怎么会突然这么的…这么的舍不得她,又不是见不到了……
“过了今晚,岚儿又陪了朕一年。”头顶传来永隆帝幽幽的感慨,声音中满含庆幸,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若是身旁没有她,他无法想象自己要如何挺过来。
她知道,撇开君王身份,这个男人的的确确用真心爱过她,若是有可能,他甚至可以为了他避开其他女人,只叹他身为皇帝,有太多的无奈和苦衷,为一人空置六宫更是不切实际,不过她素来不计较,他们之间的感情,从来不会因为后宫多了多少女人而出现裂缝。因为他们彼此都明白,在他以江山为聘许她一世荣华的那一天,就注定了两个人要一起携手到白头——就算不能一起白头,起码有生之年,他都不会负她的初心。
“还记得大婚第一年,岚儿十七岁,那时候朕对你说,要你陪朕过二十七岁、三十七岁……七十七岁、九十七岁的除夕,岚儿答应了,今年,是第几年了?”
骆皇后尽量压下心头的堵塞,强颜欢笑,“皇上,三十七岁已经过了呢!”
“岚儿还是和十七岁一般模样,美丽,大方。”他莞尔,语气里含着数不尽的宠溺和疼惜。
骆皇后笑得轻柔,“皇上要是再不放开妾身,一会儿真该去迟了。”
永隆帝念念不舍地松了胳膊,招呼着外头的大宫女把银角梳送进来,他自托盘上拿过,让骆皇后背过身,轻轻给她梳理乌黑亮丽的长发。
大殿内的众宫人太监见状,一个个心里跟着乐呵。永隆帝为骆皇后梳头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基本上只要他宿在未央宫,早起的时候都会给骆皇后描眉绾发,而骆皇后也一样,给永隆帝更衣梳洗,数十年如一日。外头的宫妃,尤其是以萧皇贵妃为主的那一系,每次听闻永隆帝给骆皇后梳头都能怒得砸了整个房间,一面嫉妒,一面骂着骆皇后都已经为人母了还如此不要脸,成天跟个狐媚子似的缠着皇帝不放。
而在未央宫这些下人的眼中,自家娘娘根本就不屑用狐媚手段,可即便是这样,也照样能牢牢抓住皇上的心,凭借的,可不仅仅是美貌,否则刚入宫的那些宫妃,随便抓出一个来都能比皇后娘娘水灵粉嫩,皇上为何偏不留恋那些“嫩草”,反而一天比一天待皇后娘娘好?自然是因为皇后娘娘身上除了美貌之外,还有着常人难及的端庄雍容和沉稳睿智,任你诡计多端花样多变,她都能从容应付,对“度”的把握恰如其分。
也正因为如此,最先挑事的那些宫妃,往往到了最后都会被气得吐血,并非是皇上在最关键的时候出来救场,而是娘娘她喜欢用脑子说话做事,年纪轻的那些,没她的老成持重,三两句就被堵得哑口无言,与她差不多的诸如萧皇贵妃一类,又没有她的灵活多变,脑子转不过她,便只能暗地里使手段。皇后娘娘能把持后宫这么多年,自然不是白混的,那些个不安分的宫妃跟前,多多少少都有她的人,谁要有点动静,她都能提前知道并提前做出准备。
这也就是骆皇后多年来屹立不倒的原因,她性子不狠,甚至可以说属于良善一类,但不代表别人欺负到头上来了她也能忍,先暂时忍着被欺负完以后去皇上跟前告状这种事,她从来不做。因为她明白,一次两次的话,皇上少不得会看在夫妻情分上帮她出面,可宫斗不是一时,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只要她还坐在皇后的位置上,那些瞧她不顺眼的宫妃就不可能消停,今天是这位,明天又是那位,皇上能为她解决一个两个,总不能为了她得罪所有的宫妃吧?若真这样,让那些女人入宫以此来笼络朝臣的意义就不存在了,前朝不稳,后宫如何大安?这也是她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可以说,她在用自己的办法保住帝心的同时,也在忧国忧民忧天下,并不完全是为了一个男人而与那些女人斗来斗去。
骆皇后的性子,其实与云初微有那么些相仿,却不完全像。
在无事的状态下,同属于淡然的类型,遇上事儿,两人都喜欢用脑子,唯一不同的是,骆皇后会相对宽容些,而云初微则是睚眦必报型,你欺我一尺,我必还你一丈,非要让你从身到心都绝望到生不如死方解心头之恨。
插完最后一支凤凰展翅的金钗,永隆帝收了银角梳,满意地笑笑,“朕的手艺还是不减当年。”
骆皇后笑,“说明皇上老当益壮。”
永隆帝望着她如画的眉目,忍不住在她额头上轻轻印下一吻,惹得骆皇后一阵脸红,“皇上,这么多人看着呢!”
永隆帝冷冷一瞥左右两边恨不能把脑袋削尖了往地缝里钻的宫人太监,“无妨,他们都是瞎子。”
宫人太监们连连在心中附和:是的呢,奴才们都是瞎子,皇上您继续。
只要自家娘娘能圣宠不衰,他们是很愿意做一辈子瞎子的。
眼看着时辰将近,永隆帝牵起骆皇后的手将她扶起来,指尖触及处却是一片冰凉。
永隆帝眼瞳微缩,“岚儿,你的手为何如此冷?”凌厉的眼神飞出去,正准备责怪宫人伺候不利,却被骆皇后先一步挡住,“大概是皇上来的这会儿没抱暖手炉,冻着了,一会儿就好,不妨事的。”
即便提前知道了今夜宫宴上会发生什么,她还是能在他面前伪装得很好,因为太过了解他的心细如发,因为明白一旦露出点点破绽就能被看穿,因为……因为想在最后这一天给他留下最美的印象。
转瞬收了思绪,骆皇后与永隆帝并肩,朝着玉芙殿行去。
天色渐晚,玉芙殿内四周都点上了烛火,殿外廊下的大红灯笼散着年节的喜庆,前来赴宴的文武百官以及命妇们面上都带着迎接新年的喜气和愉悦。
张公公唱了名之后,永隆帝和骆皇后一前一后入殿,所有人跪地行礼,趁着众人不备,骆皇后的目光扫向苏晏的位置,对方伏跪在地上,瞧不清楚脸上什么表情,再扫向赫连钰,这位同样也伏跪在地上,虽然不曾抬头,骆皇后却隐隐感觉得到他的精神头比以往都要好,仿佛根本就没受到府邸被烧的影响。
也是,手中捏了国丈府“通敌叛国”的证据,胜券在握,这时候的他心中该是欢呼雀跃的,又怎么会囿于府邸被烧这么一件小事上。
骆皇后觉得很心凉。
赫连钰的生母封号丽妃,是永隆帝从“天生丽质”四字中提出来的,也正是因为这一句夸,丽妃被所有宫妃记恨上,那时候还不是皇贵妃的萧氏更是不惜下苦功夫“合纵连横”,利用了最蠢蠢欲动的那几位宫妃,几度将丽妃逼入绝境。
丽妃是个本性纯良的人,骆皇后不忍心她被后宫这群蛇蝎残忍杀害,所以在丽妃怀孕期间将她接来自己的未央宫将养着,她原是好意,可架不住外面那群眼红嫉妒的女人常常在丽妃耳朵边颠倒黑白搬弄是非,说皇后其实是担心丽妃生下皇子威胁到自己才一岁多的儿子,所以变相软禁丽妃,一旦时机到了,丽妃不但没法顺利诞下龙子,甚至还有可能性命不保。
要不怎么说母爱是这世上最伟大的爱呢,为了亲骨肉,它可以变得不可理喻,变得自利。
丽妃终究没在未央宫继续待下去,怀着对骆皇后的恨搬回了自己的寝宫,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数次去了鬼门关前打转,全都是拜那些将她劝离未央宫的“好姐妹”所赐,丽妃逐渐意识到了不对劲,她再想找回皇后的庇佑,只可惜没机会了,她已经接近临盆,更何况之前就误会了骆皇后,如今也没脸面再面对这个曾经帮了自己的人。
生下皇子,便等同于拉足了仇恨,丽妃在宫中的日子越发的举步维艰,常常半夜三更惊醒,要等确认了儿子还在身边乖乖睡着才能再次阖上眼,但都不敢沉睡只敢浅眠。
一个人如果长期处于高度警惕防备的状态,精神很容易出问题。
事实证明,丽妃的确走到了精神失常的地步,赫连钰出生百日,永隆帝在骆皇后的要求下勉为其难地为他设了宴,开宴前半个时辰,原本该在摇篮里睡觉的赫连钰却失踪了,丽妃寻遍了整个寝宫,所有下人都说没看到,后来有人告诉她,未央宫的人把三皇子抱走了,丽妃赤红着眼,跌跌撞撞跑到未央宫,还不及见到骆皇后,就被人推入荷塘,等捞出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
得知丽妃死在自己宫里,骆皇后是震惊的,那时才明白这一切都是萧氏设下的局,萧氏先让人将才满百日的赫连钰偷偷抱出来故意让她的人撞见,然后她不得不出面救下赫连钰抱回自己宫里,这时候,萧氏再让人拦在半路,特地告诉丽妃,赫连钰被皇后的人抱走,丽妃精神不正常,肯定会想着有人要害她的儿子,于是义无反顾地往未央宫冲,萧氏的人等在荷塘边,等丽妃跑进来就先一步将她推入水。
由此,丽妃死在未央宫的事实成立。
赫连钰当时就在未央宫,由骆皇后抱着,大概感知到了生母的死,哭个不停,在外人看来,三皇子是受了皇后虐待。
这一幕幕的“罪证”,骆皇后几乎百口莫辩,所以等太后气势汹汹带着人来未央宫问罪的时候,骆皇后并没有开口为自己辩解,萧太后本来就是萧氏那边的人,太后想要的结果,无非是往她头上安个能名正言顺被废的罪名罢了,解释再多,只会让萧太后觉得她强词夺理推卸责任,越发的罪无可恕。
只是,这件事并没就此了结,因为就在太后准备给骆皇后定罪的时候,永隆帝来了,他没问事情的经过,也不想问,只是站到太后面前,目光坚决地说他相信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