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想说,那可能会是我一生当中最后悔的事情……”
鸟巢主体育馆新闻采访大厅内人头攒动,超过两百名来自全球各个国家和地区的体育记者,将大厅挤得水泄不通。奥运会虽然已经闭幕,可奥运新闻显然还没到完全写完的时刻。。奥运会的热度,最起码也还能在全球范围内,在维持一周左右的时间。
因此这个时候,搞搞运动员的心态,或者利用民众情绪,在各个国家互相之间搞掉小挑衅和小动作,就成了媒体应该做的事情,不然哪儿来的收视率和订阅?
江森被体委总局大佬带向一号新闻厅的时候,两个人走过三号间,就看到博尔特已经坐在那边,神情郁郁寡欢,却依然不得不被热心的记者朋友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揭开伤疤,并往里面撒盐、撒胡椒粉、撒孜然……
他低着头,失落地回忆和反复后悔:“我当时如果没有减速,不做个回头动作,或许情况就会完全不一样。我仿佛觉得自己是得罪了上帝,它赐予了我绝佳的身体状态和竞技状态,也给了我最好的竞赛环境,结果我却因为自己的无知和自大,亲手断送了这份荣誉……”
“但是就算下次重来,下一届奥运会Johnson依然有可能战胜你。”来自大不列颠的热心记者朋友,直接往博尔特的伤口上倒油了,加猛火,想吃肉。
博尔特盯着他,眼眶泛红,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而差不多同一时间,四号采访间内的斯林诺夫,也正经受着同样的煎熬,双手抱着头,声音中带着几分伏特加喝多了的醉意和愤怒:“我对Johnson的表现,并没有任何抱怨,但是这个愚蠢的奥运规则,确实毁了我的努力。当我在赛场上击败所有对手,并且拿到第一名的时候,从来没有人告诉我,还有人可以通过在其他赛场上的表现, 抢走属于我的成绩。用十项全能的分数来和专业跳高项目的成绩做比赛,这简直是荒谬。”
“听说你们已经在向国际奥委会申诉了?”
“是的。”
“你会联合博尔特一起申诉吗?”
“我还没问过他。”
“可是江森确实比你成绩更好啊, 你难道认为, 金牌比奥林匹克精神更重要?”
斯林诺夫想了想,抓起话筒就朝台下扔了过去。
那提问的热心记者躲闪不及, 被砸中脑袋,额头上顿时鲜血直流。
现场乱成一片。
“我草!好暗器!”
算是半个始作俑者的江森,路过看到这一幕,不禁开口叫好。
“别乱说话。”大佬对江森无话可说, 只能沉声提醒。
又往前走出一段路,两个人终于走进一号采访间。
江森一露面, 满场记者们立马情绪沸腾, 各种Johnson、江森地乱叫。
早就等候多时的蓝幸成和中国奥运代表团领队, 拉着江森走上台。
领队大佬坐中间, 蓝主任和江森一左一右。
三人面前的话筒早就摆好, 三人的位置还相隔挺远, 于是当记者们举起长枪短炮,各种镜头内, 要么就只有江森一个人,要么最多就是大佬和江森。蓝主任也不知道该说幸运还是不幸地, 在这个暗藏着陷阱的敏感场合, 被媒体完全无视掉。
“咳咳, 各位来自全球各地的媒体记者朋友们,大家好, 二零零八年,BJ, 第二十九届夏季奥林匹克运动会,刚刚已经正式落下了帷幕。首先我代表我们中国奥运代表团, 感谢大家在这段时间里,为我们的奥运会工作,所做出的辛勤贡献……”
落座后, 大佬首先做了开场白。
各种感谢,各种朋友们辛苦了,各种我们不会忘了大家,一通中规中矩的标准客套话结束后,又继续道:“那么在奥运会正式结束之际,按照惯例,我们安排了今天这最后一次的, 向全球公开和直播的记者招待会……”
全球直播?江森闻言一愣,这特么谁安排的?
这不是好端端的非要踩钢丝跳舞, 没有难度自己给自己创造难度吗?
心里正嘀咕,裤衩大厦里的某人,眼中的笑意一闪而过。
不直播, 哪儿来的收视率呢?不直播,哪儿来的社会关注度呢?
体育频道的收视率,眼看着都快打破《小燕子格格》的收视纪录了啊!
全国各地, 原本已经打算睡觉的不少人,此时又都振奋起来。
晚上九点的说……
明早星期一要上班的啊!
可是如果不看这场直播,明天又拿什么和同事们聊天?
“那么现在,各位记者朋友,可以提问了。不过请注意提问时长,我们这场发布会,将只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领队大佬说完,现场翻译也很快翻译了一遍。
只是不等翻译说完,台下面就已经举起了几十上百只手。
蓝主任终于派上用场,开始先挑事先埋伏好的“自己人”。
“刘主任好,蓝主任好,还有江森,祝贺你在本次奥运会中取得这么好的成绩。”京华社的记者站起来后,语速不紧不慢地开始按计划杀时间,“我想请问蓝主任,听说去年九月份江森在大阪夺冠的时候,男篮这边的大名单里,还并没有江森的名字。
这两天在国外网络上,尤其是一些西方媒体,认为江森在没有随队征战过任何国际篮球比赛的情况下,入选男篮国奥队,这个做法存在犯规的嫌疑。欧篮联昨天晚上就已经向奥委会提出抗议,要求取消中国男篮的比赛成绩。那么您是怎么看待这个情况的?”
“呵,呵呵……”蓝幸成一张嘴,就先冷笑了两声,“我们篮管中心还有男篮国奥队的决定和安排,是完全符合奥运会有关章程和规定的,要有问题,也是奥运会本身规定存在漏洞。有漏洞,那你就去弥补啊。现在结果出来了,要惩罚拿到最佳成绩的运动员算什么本事?
我想要是西方国家出现像江森这样的运动员,他们的人别说质疑犯规了,肯定支持都来不及。所以这和我们是不是犯规没有关系,真正的问题只在于,这次赢的人是我们,而不是那些质疑我们的人。比赛输了,才需要找借口。我们不接受这个质疑。我只能说,请那些质疑比赛结果的人,先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从自身实力和能力的角度上找原因。
如果认为奥运会规则不对,那可以申请修改,但在我们遵守奥运规则,并且干干净净、明明白白取得成绩的情况下,个别人要求收回我们运动员辛苦努力所获得的奥运金牌,我只想说,这是天方夜谭,痴人说梦,不可能!”
蓝主任面对媒体,就是特么的硬。
这话看似是说给自己人听的,但现场翻译逐句翻译的同时,场内的西方媒体就已经开始骚乱了。现场一片交头接耳,并逐渐哗然。
“一上来就这么劲爆吗?”江森转头瞥了蓝主任一眼。
台下提问的记者,这时任务也完成了,说了句谢谢蓝主任,就坐了回去。
紧接着,全场更多的人越发急切地举起手来。
刘大佬又指了一个。
第二个,依然是自己人……
问了个不痛不痒没什么营养的问题,刘主任也稳扎稳打、不紧不慢地做了回答。
两个问题结束,时长仅有90分钟的发布会,就过去了20分钟。
现场的外国记者们急了,场馆内一片夹杂着抱怨的嘈杂和不满,这时终于有个老外被点到,记者们的情绪才总算稳定住,全场安静下来,都把希望,寄托在了这位英联邦同胞身上。
而这名看似人畜无害,来自枫叶国的大胡子,总算也不辜负大家的期望,张嘴就道:“Johnson你好,我是来自……的记者,现供职于《泛英人权报》。”
现场翻译刚说出这个拗口的报纸名字,江森就情不自禁,轻轻捏了一下拳头。
来了!
大胡子记者一脸理性客观中立,侃侃而谈往下说:“我并不是专业的体育记者,但我关注了你的全部比赛,我对你所取得的成绩,表示由衷的祝贺,同时我也注意到,在赛场之外,你所付出的那些,比普通人要刻苦数十倍的努力,以及很多你需要战胜的困难……”
现场的不少热心西方记者,嘴角开始上扬了。
没错了,就是这个调调……
脉脉温情,温柔似水,然后——
“所以我想代表很多朋友,带着他们对你的爱,带着他们那种想见到你就给你一个拥抱的关心,向你提一个问题。在你的童年中,那些周围环境对你的伤害,现在还有让你感觉到疼痛和悲伤吗?对那些向你施加过不幸和伤害的人们,你现在对他们,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好!就是这样!一边说爱你,一刀子捅进肺管子里!
不管江森怎么回答,都相当于承认了,外网上所传的那些事情是真的!而且不要忘了,这位对江森带着款款善意的记者,可是供职于《泛英人权报》!
人权啊!侬晓得是什么意思伐?
现场九成以上的记者,内心都忍不住澎湃了。
可会场里的声音,反倒变得更小。
几十台照相机和摄影设备,不约而同,齐刷刷地对准了江森,按下了快门。咔嚓咔嚓的声音接连响起,闪光灯猛地连闪了几十下,把江森的帅脸,照得越发白净。
等到记者们拍完,江森摸了摸口袋里的那张纸条。
他倒是又想起刚才背了什么了。
只是这种场合下,那么死板地背书,也太显刻意。
他等了一会儿,等到现场的翻译,落下最后一个音节,犹豫了一下,才直接开口,说起了和乔纳森日常扯蛋训练出来的,越来越熟悉的英文。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首先感谢要来自全世界的,我的粉丝们对我的关心和爱护,这让我感觉很温暖。就像我们这届奥运会的主题,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其实我想说,这个梦想,就是世界一家,是爱与和平。我真切地从大家对我的关心中,感受了这一点,谢谢大家。”
相当规矩的一个答案,说了很多,又像是什么都没说。
现场的记者们还得为“爱与和平”以及江森的谦逊态度鼓掌。
啪啪啪啪……
电视机前也有一大批迷妹和自诩精英的人,对江森的英语口语水平表示了惊喜和欣赏。
纷纷点赞。
“二哥英语好好呀。”
“声音好好听。”
“他对着我说话,我就能¥@#¥@#¥……”
“关于我的童年呢……”江森看向那个大胡子,“我想它已经过去了,对吗?在这个世界上,拥有不太美好的童年的人,远不止我一个,只是我比较幸运或者说巧合,被大家所关注到了。但如果我是在一个特别幸福美好的家庭中长大,今天我拿到这么多金牌……”
江森抓起一直戴在胸前的八块金牌,轻轻晃了晃。
八枚金镶玉碰得咣咣响,“其实两种情况下的结果,是完全一样的。作为一名运动员,我只想说,绝大多数人,或许更关注我的成绩。如果我这届比赛少拿几枚金牌,那些关于我过去的关注,或许就会稍微少一点。谈到过往,我当然也希望,人生能少一点艰苦,也希望全世界所有关心的我,生活都能非常顺利,人们的生活中没有贫穷、没有疾病、没有这样或者那样的不幸。可是这就是生活,我们出生和成长的环境,不是我们自己能够决定的。
我们只能努力地去对抗困难,然后战胜困难,而不是去抱怨它,痛恨它,因为痛恨和抱怨,解决不了问题。只有付出努力,去实实在在地做点事情,问题才会得到解决。就像现在,至少我的问题,应该是已经得到比较圆满的解决了。”
江森又拿着金牌,在镜头前抖了抖。
现场一大群记者,听得满脸懵逼。
这……这是什么招数?
为什么他说了这么多,却完全好像什么都没说一样?
为什么他的语言传递不了信息?
瓯城区市府大院里,莫怀仁看着电视,陡然想起了伍超雄在瓯顺县抢人的那个夜晚。
狗日的……太极神功?!
江森同学,这是把国粹带上了国际舞台啊!
“这是你们教他的?”
“没有啊,不是这么写的啊?”
首都某机关部门内,几个宇宙最高学府毕业的超级高材生,彼此对视,面面相觑。
新闻发布会现场,外国记者们也都茫然了。
现场混乱了足有两三分钟,才有个大不列颠的本土选手举起手。眼见脉脉温情不管用,他干脆直接就撕掉了那层骗鬼用的面纱,直白问道:“所以你是承认在你的童年生活中,你曾经遭遇过虐待和其他非人待遇是吗,Johnson?我听说你的母亲,是被拐卖进深山的……”
话音落下,现场瞬间哗然,茫茫多人装得跟小白兔一样纯洁。
好像他们之前根本不知道,也完全不是奔着这件事来的似的。
“这位记者朋友,请注意你的提问范围。”想要搞事情,却连皮都不披上一层,当然可以拒绝回答,都不用大佬开口,现场主持人就立马出声制止。
“好吧,好吧。”那个破坏规矩的记者,立马敷衍着道歉,又改口,“那我换一种说法,Johnson,请问你在夺得这么多的冠军之后,你想念你的家人吗?如果你的父亲和母亲仍然在世,我是说你的那位养父,你会继续为他提供好的生活吗?即便你知道,他对你的母亲犯下过不可饶恕的罪,并且我听说他也经常虐待你,还是这种事情,在你们那边是非常常见的……”
“哇哇哇……”现场其他国家和地区的记者们,开始嗷嗷叫了。
现场居中的大佬,眉头微微皱起。
这些问题,何止是用心险恶。
简直是要把挑事儿的想法,直接写到脸上了。
现场有人抬手看了眼时间。
不知不觉,这场发布会,已经过去了五十分钟。
果然再怎么拖延,有些问题也躲不过去。
江森的身世,是客观存在的。
外媒要拿这个事情来炒作,来混淆视线,来制造对立,来渲染仇恨,那也根本没办法。
谁让江森的母亲,确实就是被拐卖的。
谁让江阿豹,就真的是那样一个玩意儿。
谁让整个十里沟村,全村都直接或者间接地参与了,甚至于,现在村里依然还有其他的类似受害者。只是一直没人说,也仿佛是被直接忽视掉了。
江森作为一个横空出世的全球巨星,一届比赛的八枚奥运金牌得主,理所当然要被人关注从小到大的一切。电视机前的观众们,也同样不管国内还是国外,自然而然要同情他,进而对十里沟村乃至瓯顺县、东瓯市的政府感到愤怒乃至仇恨。
这些都是一个心理正常的人,生而有之的朴素的正义感和对善的向往。不管是什么文化背景下的人,在这种事情上的情感,都应该是共通的。
只不过,大部分人肯定又很难想到,以这种理由为切入点,那些披着道德外衣的政客,又能打着怎样的旗号,冠冕堂皇地干出什么缺德事来。
傻大木被一包洗衣粉吊死才多少年呐?忘了?!
江森下意识地,又想伸手去摸口袋里的那张纸条。
首都的各个大院里头,一双双眼睛,也盯着电视机,满脸关注。
这个问题,否认不得、承认不得、回避不得、淡化不得,至于狡辩和为问题本事做解释,更加要被打进十八层地狱。那么别说消除影响,恐怕连江森自己都要折进去,人设瞬间崩塌。
太难了……
在全世界几千万、上亿双眼睛的注视下,江森沉默了将近半秒钟,才缓缓开口。
“我知道你真正想问的是什么,也感谢你们对我们生存情况的关注。”江森面向那名记者,又顿了顿,“所以我也想以最实事求是的态度,来回答你这个问题。”
“我确实出生在一个特别的家庭中,正如你们在网络上看到的,这是事实,我不否认它。而我的母亲,作为这件事情中,或者说这起犯罪活动中的唯一受害者,这也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