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要把你当作安全地的话是发自肺腑的,错过了时间错过了机会,永远也不会有第二个人听到我说这样的话。但是我希望你知道,我并没有因此而要求、要挟你做什么。你愿意接受,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从此我的灵魂有了一个安息之所。即使你不愿意接受,只要开口对我说,那么我也会坦然收回,并不会认为这是你应该做的事。”
“我表现得很不像祈求吗?但我就是在乞求,不过是因为人人都有的自尊心,所以我修饰了一番,从而可以在被拒绝的时候保留一点脸面。”
“最关键的,即使你接受了,我也不会得寸进尺地妄求更多。如果你也回以同样的真心和脆弱,那么我们就是互相扶持。如果你不愿意,那么我也会尽量在其他方面给予帮助。只有单方面付出的关系是不能长久的,那样的人际交往是不健康的。我不会自以为是地在你身上寻找‘永恒的友谊’、‘高尚的操守’,‘真诚的情感’……我对人类没有那么高的期待。”
“我不会先入为主地断定你有那些东西,然后擅自索取,得不到就心生怨恨——无论你有没有,我都不会这么做。那些是奢侈品而不是必需品,历史告诫我们永远别贪心。”
“所以,”
小野寺萤近乎蛮横地直视着大庭叶藏的眼睛。
“你可以拒绝我、隐瞒我、嘲笑我甚至排斥我厌恶我!这是我做的选择,也是我甘愿承担的风险。我选择了你来让自己存在风险,只从这一点上看我就能在面对你时问心无愧。但是你不能不把我当一回事,你不能敷衍我就像你敷衍其他人,就像我敷衍其他人那样。”
“阿叶,我重新再问你一遍,在你眼中,我们算是朋友吗?我可以相信你吗?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你会第一个想到我,对我拥有信心,相信我会帮助你吗?”
小野寺萤压着情绪在和他说话,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才能让那些情绪不要爆发。
大庭叶藏意识到自己被逼入了死角。
从最初那一次见面的时候大庭叶藏就知道,不能把小野寺萤当作他以往熟悉的“女人”看,他见过的女性里绝没有像小野寺萤那样充斥着对外界的一切不屑一顾的骄傲与叛逆的人。她似乎完全不在乎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形象,要做什么全凭自己高兴。
要换上阿节或者其他女孩子,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让自己在男性面前看起来像个坏女人一样,但是她却全然不在意,只顾着自己,没心情的时候就对人爱搭不理,能理所当然地甩开伞一头冲进大雨里。
之后名为“道歉”的再次见面,小野寺萤也不过是把这个印象在他心里给强化了而已。
这还是他现实生活中遇到的第一个像春日局、细川玉子那样的女性,在这之前,他一直以为那样的女子在这个国家已经灭绝了。
不过准确来说的话,也不能把双方完全划上等号。小野寺萤身上还有一种独属于她的,对周遭的世界无比抗拒的压抑感。
她身上的压抑似与他的阴暗同源,对坐在方桌两侧的时候,他甚至能切实看到二者互相伸出触手,纠结缠绕在一起的图案。像妖怪一样的图案。
这还只是小野寺萤姿态上给他的印象。
至于言行举止,那就更说不完了,总结起来就是小野寺萤不像个女人。
不是说她长相如何或动作如何,事实上谁也不会说小野寺萤不漂亮,如果真有人能在她的美色下无动于衷,那可真是铁石心肠了,那样的人做什么都能成功……是更本质的,涉及一个人本性,或说灵魂的层面。
小野寺萤开口时,根本不会谈她家世不凡身世显阔,也不会提及自己的人生经历,更不会闲聊到她某些时刻做了什么玩了什么……总之,她对那些他以为所有女人都会说、但是实际上他一点兴趣的都没有的东西也不感兴趣,同时也觉得听话的人不感兴趣。
如果感兴趣?那么你自己去找答案吧,反正我是没兴趣说给你听。
就是这么自信潇洒的态度俘虏了他,让他昏头昏脑地生出了无限的敬意。可以这样说,小野寺萤是他遇到的第一个明火执仗地和这个世界对着干的人。
这个少女从外在表现上看,和他完全不一样,但是从她的神情和态度中流露出的对“他人”和“世间”的抗拒和隐忍却和他有共通之处。也就是说他们同属异类。
只是他们之间有着本质的不同。
他出于恐惧和迷茫,选择用讨好人类的方式来避免陷入社交困境,伪装小丑来掩饰自己,避免被人看穿自己是个异类;小野寺萤却好像打定了主意不屈服,一点也不觉得是自己的错,就算被人看穿了她的格格不入,她回答(解释、掩饰)的方式也显得那么气定神闲没有礼貌,好像她愿意给个理由已经算是她的让步了一般。
大庭叶藏毫不怀疑,如果他也有小野寺萤那么坚强的意志和强大的胆魄,那么他活在这个世界上绝对会轻松很多。
但是他不是小野寺萤,于是他不得不和其他人一样直面小野寺萤,而且他还更惨,在少女把注意力放到他的画上时他真地吓出了一身冷汗。更让他不知所措的地方在于,他连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茫然地恐惧着……何止是人类,就连野外的动物都不会有这么荒诞的行为吧……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尽可能远离小野寺萤,免得别人把他看作和她一样的人,那样他就完蛋了,所有的辛苦都白费了。
但是他无论怎样都说不出赶人的话,相反因为小野寺萤每天固定时间来,他还会提前收拾房间,推掉其他的事,什么都不干地等着她的脚步声响起。
可真是窝囊透了。
和小野寺萤产生联系后的日子里,他一直保持着忐忑不安的状态,有时候她走了,他还会躲在窗边,看她走出文具店,一步一步地远离他的视野……满身心的精疲力竭。
他有几次真想干脆赶紧完成学业然后毕业离开这里算了。
但是每天一到固定时间,他就会暂停手头的所有事,然后开始整理房间,换上小野寺萤明显更喜欢的校服,然后就随便拿本书翻开消磨时间,这样如果小野寺萤来了注意到、是她也看过的书,他们就又多了一个话题可以聊。
戈雅的《农神食子》最好永远都别出现,无论是影印版还是原色版都别出现,真作都要给他滚得远远的,不然他绝对会立刻烧掉。
……
大庭叶藏就在这样又是想和小野寺萤划清界限,又是想和她一直保持联系的矛盾思想中不断反复,终于在今天的这个时刻,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丧失了主动性,比他要爽快得多也大胆得多的小野寺萤已经不耐烦地下了最后通牒。
他要么就逼迫自己承认小野寺萤的道理,签下一大堆不平等条约,许下一大些他根本没有心理准备的承诺,从此和她绑定在一起,把所有要害都袒露在她眼中,将生死都放在她手上。
要么,他就从善如流地默认自己拒绝了小野寺萤,就像每次他支撑不住想要躲开她的时候对自己的安慰那样,接受事情确实顺利地按照他的预想进行了,根本不用他去下决心,时间一长,小野寺萤自己就会率先受不了他,和他划清界限,之后他也能回归自己正常的生活,没有认识小野寺萤之前的生活。那样的生活并不好,但至少是他熟悉的。众所周知,熟悉的东西不会比未知的东西更让人恐惧。
这是大庭叶藏的自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