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云鹤送来的是落燕山庄正月的灵石账目,主要记载了远航舰队上月的收支情况。
远航舰队每到一地,就要大量收购当地的丹药、法器、天材地宝,同时也要将落燕山庄产出的货物卖出去,有时候遇到了品质好的矿脉,还要组织人手落地开采,因而舰队账目记录极为繁杂。
谢朝雨从上午开始看,一项一项核对,翻完再抬头,发现日头已经偏西。
金色的夕阳穿过窗棱,洒在书案上,有些眼晕。
一直在室内伺候的合欢宗女修走上前,为她按捏酸痛的肩背,柔声道:“仙子可是累了,要休息了吗?”
谢朝雨转动肩颈,骨头关节嘎嘣响。
她真心实意感慨,“每天数灵石,真的好累”
天天都是高强度的核算工作,她好担心自己迟早会秃头。
女修:“......”
你们有钱人的痛苦,我也不是很想懂。
这位女修到落燕山庄还没几年,她是筑基以后出来自己讨生活的,论辈分,是绮青的师侄,在落燕山庄给谢朝雨打工,一月可得五十灵石。
“仙子为何不雇人做这些事?”
谢朝雨叹息。
从她几十年前开始打理这些事情,就深深地感受到了修真界专业人才的稀缺。
当时在落燕山庄这种富甲天下的地方,账目记录的方法也相当原始,无论是数目的表述,还是细节分类,全都一股脑塞在一起,看得人头晕眼花。
她便提议设立杂修院,将灵根杂驳或是个人意愿强烈的弟子,通过考核后,放到此处,专门学习一些实用的技能。
如此,几十年间,便培养了一批不同于以往的“专业修士”,如今这些人,要么是在山庄内担任管事职务,要么跟随舰队远航,再来就是去往各地的产业、钱庄、矿脉上。
“但他们的人数还远远不够”
也缺乏一个中枢。
现在她便相当于这样一个临时的中枢,事情都在她这里汇总。
听谢朝雨说完自己要做的工作,女修简直吓呆了。
“奴家原以为,像仙子这般身份,日子必然是...”
“必然怎样?”
“话本里不是说,出身显赫的仙子,每日饮琼浆、穿华丽的衣裙、一切事情都有旁人抢着做,自己只需要享乐,再就是偶尔提升一下修为...”
谢朝雨失笑,这样的人当然是有的,在上陵附近的大小宗门里,随便一找就能找出一大堆。但整日享乐,消耗祖辈积累,一味地耽于富贵,总有一日,要为自己的平庸付出代价。
“还有呢?话本还说了什么”
女修说得头头是道。
“再有就是,仙子必然要有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郎才女貌,嫁给英俊厉害的男修,虽然会遭到其他女修的嫉妒,他们要经历误会、错过、他人陷害等等困难,但仙子百折不挠,誓死捍卫自己的爱情,最后和心上人修成正果,生下好几个可爱的孩子...”
谢朝雨:“哈哈哈哈...”
“这种话本可不能相信”
女修好奇,“为何?奴家看话本封皮上都写着,取材于某某仙子与某某仙君的真实故事...”
谢朝雨道:“当个乐子看一下没什么,但万不可学着话本去生活。”
“你瞧,那仙子的生活多么无趣,整日似乎只能围着她的意中人打转,她没有自己能做的事情吗,她能凭自己做过的什么事情获得认可和尊重?”
“她被人羡慕的理由也只是美貌、钱财和男人,而不是她身上的品格和成就”
“写到她的结局,竟是生下了几个孩子?”
女修不解,“如今大多话本的结局,都是仙子与意中人结合后,生下聪明可爱的孩子,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谢朝雨懒洋洋瘫在椅子上,道:“凡间女子的一生,在生下孩子之后都还有好几十年,更遑论是修士。她所谓的幸福生活是什么样子的,竟不值得再多的笔墨?”
女修似懂非懂:“好像也是这个道理,若奴家成了故事,可不能叫人家把嫁人生孩子当做结局了”
谢朝雨起身拍拍她的胳膊,“修士能活很久呢,你有好多年来思考怎样才算是活得有意义。”
巴拉巴拉一大堆,谢朝雨跟女修胡扯一番,感觉自己身上的疲惫减轻了不少。
谢朝雨出门,差点被门口的小狐狸绊倒。
她将狐狸抱在怀里,“你怎么在这里?”
阿绿口吐人言,“我今日学得快,绮青师父便准我提前出来玩!”
“五十个字都会写会认了?”
小狐狸摆头,“识字已经学完啦,今日学的是与人说话做事的礼仪,好难的”
这么快?谢朝雨再次感叹妖族天生的优势,学东西真快。
小狐狸歪头,问谢朝雨:“我每天都在想着他回来,做什么都惦记着他,是不是就是话本里那样的,只会围着道侣打转的蠢东西?”
谢朝雨:“......”
给孩子讲什么爱情与自我价值,这太不合适了。
谢朝雨摇摇头,“有挂念的人是好事,只要注意,一定要坚持自己的判断...”
“我怎么听不懂呢”
“对阿绿来说,就是要快乐”
“哇喔~”
谢朝雨将狐狸放到暖和的厢房里,看看天色,快要吃晚饭了。
所以,我道侣呢?
不会是学人家在外面鬼混去了吧?
“阿默公子的话,上午便出门了”
谢朝雨循着前面柜台那位弟子给她指的方向,走在夜幕初上的街道上,要去找自己那据说“因为干活太累而出门休息”的道侣。
道侣不太好找,他自己存在感太低,他不愿意的时候,谁都发现不了他。
谢朝雨也不着急,一边走一边和街上热情的人们交谈。
果然,大家都说没见过阿默。
谢朝雨开始回想,现在的道侣好像特别喜欢一个人静静躺着?
这城中,哪里有干净的积雪呢?
阿默躺在一户废弃宅院的屋顶上,看着太阳很快落下,夜空中多了几颗星子,下方街道上人声嚷嚷,各色气息混杂在一起,时间流逝、日月轮换,他都似是毫无所觉。
此方天地之间,哪里都是人,又好像只有他自己,和穿过旷野的风。
谢朝雨站在灯柱下,仰头看着他,有些无语。
“你还可以自己下来吗?”
她觉得道侣脑子的病是越来越严重了。
远远就瞧见这户人家屋顶上横着一个巨大的球,这球直径大约两米多,整体看来像冰晶或是水球,清澈透明,要不是修士五感灵敏,很容易就要忽略这诡异的东西。
在这颗冰球的中间,她道侣双手交放在胸前平躺着,神色平静,看起来安详极了。
“你现在好像琥珀里的蚂蚁”
阿默茫然,琥珀是什么?但他不喜欢蚂蚁,雪地里有时候会藏着一种红蚂蚁,以前他躺着的时候被蛰过脚。
谢朝雨靠着灯杆,“咔嚓咔嚓”又轻又快,往手里吐着坚果皮。
“你别磨磨唧唧的,我饿了”
谢朝雨催促。
冰球转了个面,阿默头朝下,面对着她。
谢朝雨:“......”
这什么奇怪的姿势?
二人大眼瞪小眼。
谢朝雨猜测:“你是不是出不来了?”
阿默:“。”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冻上的。
今天上午,他在家里帮忙,做了很多事情之后,发现大家好像越来越忙。
他躲在院里,看见自己走后,前面酒馆柜台的弟子哭丧着脸,将他做过的事情都重新做了一遍;绮青也重新写了一页字帖让小阿绿临摹,还费了好长时间改掉阿绿从他这儿学来的潦草笔画;厨房的弟子也将被他烧坏的锅换掉,嘴里还心疼地念叨“我地个乖乖,中品法器都能弄爆炸”...
阿默第一次觉得,自己不知道怎样才能帮到谢朝雨,连那些简单的活计,他都干不好。
难怪她不愿意嫁给自己,他好没用,而她...她什么都会,整天都在忙碌,有时候夜深了还在处理信件,早上就又要起来打坐冥想。
她要我有何用?
我是不是还不如她的痨病鬼丈夫?
好想变成无忧无虑的雪花,落在她鬓边,悄悄地陪伴着她,不知道她能不能感受到凉意?
阿默陷入了深深的自闭之中。
等他反应过来,就是谢朝雨站在灯下,朝他笑着说话的样子了。
她穿着一身亮眼的金红色裙子,整个人明媚又欢快。
她怀里抱着好多吃食,大约是街上的人送给她的,她一直都很受大家的喜欢。
谢朝雨催他,阿默却发现,自己的身体被困在冰球中,怎么也没办法挣开。
阿默试着加大力气,奇怪的是,平常他不用使力都能一拳砸死黑熊,现在却没办法将自己从大冰球中解脱出来。
谢朝雨指着阿默只能原地转动的样子,哈哈大笑,差点岔气儿。
阿默本来就还在自闭,又被她看见了自己现在的蠢样子,心里有些气恼。
他集中力气,朝一个方向转。
“轰!”
转倒是转动了,但冰球重心离开了房梁,压到单薄的瓦片上,脆弱的木板和陶瓦根本撑不住这么大的重量。
阿默把人家房顶,压塌了。
谢朝雨:“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弯了腰,蹲下来捶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