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析和梁靖并排站着,面对着梁攸的灵位。
香炉上六枝细檀香上的白烟往二人面前吹来,两边的白绫在堂中飘来荡去,时不时扫在二人身上。
梁靖的的确确变了。
周析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那块红木灵牌,灵牌上面用金漆小篆刻着:梁氏钟平子朗。
他想起了去年腊月严冬的一个夜里,周析和梁攸在浙官城外会面没多久,二人在营外一处溪流边上架了一火堆,然后二人围炉而坐。
其实那天夜里,一开始,只有周析一人。
那晚周析忽然来了兴致想吃鱼。
他便一个人承着月色,甩着白鬼走到在早已冰冻三尺的小溪边上,拿白鬼凿了一个冰窟窿,然后拿着一支枯枝拴着一块小石子便送到窟窿里。
结果他真的钓上来了一条活蹦乱跳的柳根。
之后他一脸难色地看着这条还在临死挣扎的草根许久,才架了个火堆,生了火,开始烤鱼。
梁攸走到他身边时候,周析并没有回头看他,仍是专注地盯着那条半焦了的柳根,缓缓说道:“见过钟平侯。”
周析本来和梁攸之间没什么交情,要真往细说,可能就是梁攸之前在千秋府门前救过他一次。
还有就是周析放狗围梁靖那晚,二人遥遥一见。
都跟梁靖有关。
梁攸也不在意,笑了笑就在周析身边坐下。
那天夜里北风呼啸,梁攸这般健硕的人,身上也披着狐裘,但是周析身上却只是霜白布袍一件。
梁攸便问:“先生不冷吗?”
周析仍是目不转睛:“子誉怕冷吗?”
梁攸怔了怔,很快却又轻轻摇摇头,笑着说:“小青不怕冷,但是容易着凉,病了也不愿意跟我们说,怕我们担心,一病,就喜欢自己躲起来,所以我们后来都知道,要找不到这崽子,多半是病了。”
周析这时候才缓缓转头,看向梁攸,同时将手中的烤鱼送到梁攸面前,问:“侯爷吃鱼吗?”
梁攸看着周析面无表情,却眼上真诚,忍不住又摇摇头笑道:“先生冷,先生吃吧。”
周析点点头,自顾自地将烤鱼拿到自己面前,又从怀中取出一把小刀,斯斯文文地在鱼身上割下一块连皮鱼肉,送进嘴里。
梁攸借着火光看着周析这串动作,心中不由顿了顿,脸上的笑容也僵了僵。
但很快他却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双手搭在双膝上,一手拿着一根枯枝搅着火堆,说道:“先生是不是对小青有意思?”
周析点点头:“除去底线有妇之夫绝不碰,天下男子,皆可有意。”
梁攸又笑笑,说道:“我这个弟弟,小时候受过太多苦了,脾气...不太好...”
周析又点点头,又送了一块鱼肉到嘴里,说道:“嗯,我知道。”
周析不仅知道,这句话,他也曾经听说过。
只是当时别人说出这句话时,对象不是梁靖,而是他自己。
苏棹第一次将他带到莫道远府上时,便跟莫道远叹息道,这孩子,受了太多苦了,脾气,有点怪。
周析没有回话。
梁攸注视着面前不断往四周迸溅到火星,慢慢又说:“不知道先生有没有听说,小青虽然身为皇子,但不是在宫中长大的。”
“知道。”周析脸上一如平淡。
“他被接回来那年,才五岁,我远远见到他那会儿,浑身上下脏兮兮的,他谁也不愿意靠近,宫里头也没有一位夫人愿意收留他...”
梁攸说到此时,手中的枯枝忽然“啪”的一声断开。
梁攸苦涩地笑了笑将枯枝往火堆里丢去,接着说道:“那会儿我上前一步,他就退后一步,后来甚至在院子里嘶叫疯跑,要躲开众人...”
“父王远远站在御花园门外,看着小青这副模样,别提有多心疼,有几次小青差点撞到父王身上,一旁的侍卫立刻要上来将他抓开,父王离开摆摆手,说不要吓到孩子...”
梁攸提起无意提起自己父亲,语气却明显犹豫了半刻。
周析能察觉出来,只是他并没有打断,放下手中鱼和刀,随着梁攸的目光看向火堆。
梁攸又苦笑两声,才说道:“那天一直折腾到晚上,小青一直躲在一盆栽后面,不敢出来,哄也哄过,骗也骗过,这崽子从小就是倔,父王后来也拿他没法子了,只吩咐了下人守着院子,别吓着他,别伤着他,之后便离开了。”
周析一直没有说话,四周除去梁攸平和的话声,还有凄厉的风声,还有火星迸溅的噼啪声。
周析脸色凝重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梁攸这时却忽然笑了笑,看向周析,故作神秘说道,“还能怎样?不得先把他打晕了,才能抱回房里。”
“真打了?”周析似乎有些意外。
梁攸脑海中又出现了当年的一幕幕,嘴角笑意也是一直挂着。
只是笑着笑着,心里却是越觉冰凉。
“那孩子身上都已经是一身伤了,自然是下不了手的,”梁攸又回头看向火堆,“那晚人都散去之后,就剩下我跟迎安坐在那盆栽前陪着他。刚好我母亲那时候寻到御花园,见着我们三个围着那盆栽团团坐着,谁也不说话,她便喊了一句,让我们回去用晚膳。”
周析这时点点头,说:“夫人聪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