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明人,从天上洋洋洒洒落到无双楼二楼阁台。
梁靖怔了很久,才底气不足地颤颤问道:“什...什么...?”
祝青龙平淡重复:“周析入汝平,为的,是您,梁靖,梁...”
“行了行了行了别说了...”梁靖骤然打断,手忙脚乱地给自己杯中满上。
却又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茶杯还没碰到唇上,一下子又将杯子愤怒地拍到桌面:“他为了小爷我?他就是为了要小爷我命吧?”
祝青龙波澜不惊,平和看着梁靖,问:“这算一个问题吗?如果算,那在下要问的...”
“不算!”梁靖愤然打断,甚至因为气急攻心,呼吸越发急促。
祝青龙便也点点头,边说着“那殿下要没别的再问那在下就先告辞了”,边就要起身。
梁靖一直火冒三丈地盯着桌面,握着茶杯的手快要将茶杯捏碎。
“等等!”就在祝青龙转身时,梁靖忽然又冷声问,“还有一个问题。”
祝青龙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才转身,一如既往冷淡礼貌道:“殿下请问。”
“钟平侯,”梁靖眼里方才的熊熊烈火不知何时竟换上一层寒霜,他幽幽地盯着祝青龙,“是不是周析杀死的?”
祝青龙似乎早已预料梁靖会问这个问题。
“如果殿下还记得,两年前,殿下在怀阳道上被一群疯狗围攻时,曾经脱口而出喊过一句“哥哥”,”他淡淡地眨了眨眼,
“在下的问题,殿下口中的这位“哥哥”,是何人?”
梁靖脸色立刻发黑。
他目光瞬间变得异常凌厉,他想都不想冷声便说:“说的自然是钟平侯...”
“殿下和祝家做生意这么多年,应该是很清楚祝家的规矩,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绝不容许半句谎言,”祝青龙沉着冷静,“既然殿下是不愿意做这笔买卖,那在下还是先告退了。”
祝青龙说完,不等梁靖再说什么,头也不回转身便离开。
梁靖眉心紧皱,阴鸷的目光一直跟在祝青龙身后。
直到祝青龙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他才烦躁不安地回头看向楼下。
怀阳道上衣着光鲜亮丽的纨绔子弟来来往往,从春熙进,从春熙出。
春熙的掌柜芹姨背靠着门口的梁柱,双手抱在身前,一手捻着丝帕。
丝帕随风飘着。
一位富态公子兴高采烈来到门口,好几个貌美如花的姑娘便立刻迎上前。
公子却堆着笑脸快步走到芹姨面前,说道:“芹姨,今儿红绫姑娘可得空了?”
芹姨微微一笑,懒洋洋地对里头招了招手,一个姑娘立刻走出来。
芹姨才对着公子笑着说:“秦公子今儿是来的不巧了,红绫今天身子不爽,撂牌子了,谁也不见。”
而这位谁也不见的红绫姑娘,如今正在自己房中烛台前添着香油。
窗台下李若愚正局促不安地坐在桌后,一直往屋中四处打量。
最后还是忍不住将目光留在红绫婀娜多姿的背影上。
但却又在红绫转身时,立刻就将视线转开,又继续四处打量着房间。
红绫微微笑了笑。
她边往李若愚那边风情万种地走去,边温柔说道:“其实二公子也无需特意走这一趟来接六殿下的,殿下是妾身这里的常客,妾身自然知道殿下不能走夜路,会让人将殿下送去的...”
李若愚心里顿了顿,转头看向红绫,看了许久,眉间却微微皱起。
红绫伸手将长发撩到一边,露出一边白皙的脖颈,却故意不看李若愚。
她浅笑着给李若愚倒了杯酒,边双手递上前:“二公子非风月中人,但也应该听说过春熙的北笙吧?二公子第一次来春熙,红绫也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来招待的,便只能用这小酒,来做礼了...”
谁知她刚将金杯送到李若愚面前,李若愚却伸手便轻轻推开。
李若愚的视线一直留在那烛台上,半晌他才怀疑地回头看向红绫,沉声问:“小青知不知道你用了香?”
红绫也丝毫不意外,又是莞尔一笑,慢慢悠悠地将金杯放回桌面,看向李若愚,说道:“自然知道。”
李若愚眉间又拧紧一点。
“到红楼来的,谁不是为了逍遥快活,殿下自然也不例外了,”红绫温温和和地说道,“殿下既然在自己府上睡不好,自然就会想着寻一处能睡得好的。”
“乱世里谁不是为了能够生存下去?”红绫的笑容里的妖娆散去不少,取而代之的,竟是又几分苦中作乐的自嘲,“红绫和殿下之间,不过就是各取所需罢了,这点,想来李二公子也是明白的吧?”
李若愚听了红绫这番话,心里是不由怔了怔。
二人之后又对视了许久,李若愚忽然伸手拿过桌面那杯北笙,仰头一饮而尽。
祝青龙离开无双楼之后,梁靖在那阁楼里再独坐了半小时,才离开。
那晚他回到屋中没多久便睡下了。
只是他睡得并不安稳。
他刚睡下没多久,又做了那个十几年来重重复复的噩梦。
梁靖那时五岁,因为难有饱饭,长得比同龄人都要瘦小。
他按着他生母唐小蘅临死前拼尽全力告诉他的话,沿着村里往村外延伸而出的溪流一直狂奔。
他一边跑,一边抬手抹去脸上不停落下的泪水。
一边跑,一边惊恐地不停回头望去,能听见远处传来许多吵吵闹闹的声音。
那些声音越往他这边靠近,他心跳便越发加快,他的脚步也越跑越紧。
但是他身上的外衣实在太大,好几次都是被自己的衣摆绊倒摔在地上。
他的膝盖早已摔得血肉模糊,身上也是脏乱不堪。
可无论他再怎么跑,都比不上身后那些人跟上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