葭月三十,多云,无风。
旭阳初升,汝平城城郊一五里长亭附近的驿站里,苏玉俍正和两位近身侍卫在堂内稍作休整,准备马上入城。
因为越近年关,又是一大清早,驿站里并没有多少人。
掌柜还打着哈欠,正在柜台后清着昨日的帐,两位店小二坐在苏玉俍旁的桌上,正嗑着瓜子儿。
苏玉俍仰头将茶杯一空后,往四周环视了一圈,低声说了句“走吧”,抄过桌上佩剑便要起来。
谁知他还没直腿儿,旁边一位店小二忽然说道:“你听说没,前几日咱那六皇子,又在这城里头发蛮横了...”
“这可不嘛?”另外一位一边吐着瓜子壳,一边不屑地接过话,“早前还说他什么转了性子,从南边走一趟回来整个人沉稳许多,还有什么...什么钟平侯走了之后他不敢这样那样放肆了...都他娘的扯!这我老子就说的没错,什么...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苏玉俍听到这里,皱了皱眉,又将佩剑放回到桌上,示意让那两位贴身侍从先离开备马,自己马上跟上。
“我还听说啊,那晚那六殿下给揍的,是咱太子殿下幕府里头的门客,”其中一位店小二又故作神秘地说,“都说这位门客近来可受太子殿下重视了,到哪儿都要带上。你说这事儿一传到太子殿下耳里,可不把人家给气坏了...”
“然后呢然后呢?”另一位又紧张地问,“我怎么就没听说这事儿还有下半段了?”
“害,这事儿你没听说可还真不怪你,还真是就没下半段了,”店小二又说,“这不近着会盟的日子了嘛,这要真的大王自家俩儿子就在自家门口给咬起来,那是有个难看的不是?这六殿下是出了名儿的狂妄,天不怕地不管的,但人家这太子可不傻啊,要这会儿真的把这事儿闹大了,大王要怪罪下来,他自己也脱不开干系啊,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人家可不会干呢...”
苏玉俍没有再听下去,在桌上放了一锭碎银,转身便离开了驿站。
他出门时侍卫已经将马牵来,本想着说两句什么,结果瞧见苏玉俍脸色铁青暗沉,你我相觑了两眼,不敢多话。
苏玉俍身上披着的绒裘,是苏词青自己亲手做的。
同样是苏词青做的绒裘,他身后的木箱子里头还有一件,是给周析的。
在苏玉俍临行前一晚上,苏词青和陈骐泰二人在他屋里兜兜转转忙个不停。
二人不是将一些衣物塞到他自己的随行木箱里,就是将一些小物件塞到他怀中。
例如些什么名贵扇子,珍藏墨砚等等。
还千叮万嘱,到见了周析,一定要亲手将这些全部交到周析手中。
苏玉俍当时没说什么,直到第二日出发前,苏词青又将一封信交到苏玉俍手中。
苏词青那时说,这里头有两封信,一封是骐泰写的,一封是我写的,兄长一定一定要给到贤卿哥哥。
苏玉俍如今再往城里走去,脑海里却只是想起另一个画面。
那日他刚从徐文公的书房离开后没多久,便看到他父亲急匆匆地往书房走去。
苏玉俍本非多事之人,但那天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竟鬼迷心窍地掉头跟在苏棹身后,然后在书房门外停下。
徐文公那时说:“那会儿贤卿刚从浙官回来,城中传闻层出不穷...爱卿多少也有听说了吧...有说贤卿功高盖主,有说贤卿狼子野心,还有什么...等骐泰日后即位之日,便是他谋权篡位时...”
“之后没多久,贤卿与孤提出决定要去覃国,辅助覃国太子夺嫡。那时贤卿与孤曾说,覃国太子庸人一位,助其登位,同时劝导两国之间交好,等覃国太子即位之后,他再回徐,助徐反攻覃国,将其一举拿下。”
“那时你与孤说,贤卿是你我亲眼看着长大成人,贤卿如何为人,你我清楚,闲碎不能断人心。再说,那时贤卿也已经长大,他要走,孤也是拦不下的,便让他离开了。”
“那时候孤也是盼着贤卿早日能回来的...”
徐文公说到这里,停了半晌。
苏玉俍不能看到里头情形,但也不难想象,案后的徐文公,大概是长叹一声。
苏棹一直没有说话。
徐文公这时又说:“可是近来,又有另外一些传闻传回来,说贤卿...去覃国,从一开始,就是因为覃王那位外头接回来的小儿子,六皇子...梁靖?”
苏玉俍脸色沉了沉。
徐文公又问:“爱卿啊...你觉得,贤卿他...还会回来吗?”
苏玉俍当时转身就要离开。
他最后听到的,是他父亲苏棹说:“老臣还是当年那句话,贤卿,是主公和老臣看着长大成人,贤卿的心性如何,老臣知道,老臣相信,主公,也清楚。”
之后没多久,苏玉俍便被以徐国外使身份派出,参加此次汝平会盟。
周析没有与苏玉俍说过这些事。
但是苏玉俍也曾经在陈骐泰和苏词青的谈话当中,约莫听出不少当中大概。
苏玉俍如今坐在马上,明明是白日间,但云浓雾重,硬是昏昏沉沉的。
他并非不信周析。
而是周析当年在缅渠,曾经为了春生,差点一把火将一朝廷重臣一家二十四口烧死的事还历历在目。
那件事最后不了了之,之后也没有人再提,但是周析能为在意的事情做到什么份上,苏玉俍心里很清楚。